人在死前,總會有一段短暫的時光頭腦變得格外敏銳,赫舍里氏動了動嘴唇:“你阿瑪很愛你們,你們三兄妹都是。”

“兒臣知道。”德瑟勒克的表情一時間變得有些微妙,他都已經四十歲了,早不是當年還會糾結這些的少年了,尤其在他當了皇帝后,他完全能夠理解皇阿瑪當年對他的冷落和疏離。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的身份太高了,皇阿瑪遠著他,提拔阿克墩跟他打擂臺,都是一種保護他們兄弟的方法。他得遠著他,才能不讓那些居心叵測的大臣們活活把他們兄弟逼死。

赫舍里氏笑道:“你小的時候,你阿瑪最喜歡抱你了,他在你身上投注的感情,不比寧楚格差多少。”

小的時候的事情,他早就不記得了,反正從有記憶起,皇阿瑪就已經坐上皇位了,然後他這個嫡長子也靠邊站了qaq。

德瑟勒克繼續表情微妙,他知道皇額娘這是想幫他解開心結,可到了現在,這早就不算是什麼心結了,因為他自己都覺得這種法子非常有效,正在下一代皇子中大力推廣。

他低頭想了一會兒,抬頭時就見赫舍里氏已經閉上了眼睛,德瑟勒克愣了愣,伸手試了試她的鼻息,喟然長嘆,把她的手放到了被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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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娘娘崩逝,享年六十一歲,上諡孝賢誠聖仁皇后。

固倫公主寧楚格帶領護衛隊加急趕來參加了大殮禮,德瑟勒克下旨全國舉哀。

禮部給圈定的是昭西陵,畢竟上一任聖母皇太后娜木鐘就是葬入昭西陵的,在清孝陵之南。

——這在上輩子其實是孝莊下葬的地方,孝陵也是福臨下葬的地方,被博果爾直接給搶了,畢竟陵寢有很特殊的含義。

這地方倒也不是不好,可德瑟勒克還惦記著他皇額娘臨終前說想要和先帝葬在一塊,額娘最後一個願望,他這個做兒子的都不能滿足,想起來就覺得難受。

讓德瑟勒克沒有想到的是,先帝生前最為倚重的大太監德九給他遞了請安摺子。

這位前太監總管在五年前就因年老體衰被遣送出宮了,在之前數十年間,他為先帝立下了汗馬功勞。德瑟勒克對他很是敬重,接了摺子就把他召進宮中。

然後德九顫顫巍巍地把現任皇后及其宮女太監都暫且挪出去,從坤寧宮牌匾下面取出來一卷明黃色的聖旨。

德瑟勒克莫名想到了立自己為新君的詔書也是從乾清宮的牌匾下面翻出來的,他皇阿瑪還真的喜歡來這一套啊。

德九一如當年般宣讀聖旨,德瑟勒克跪下來接旨,他相信若是先皇還留有什麼秘密,最可能知道的就是德九了,更別說還被放到了坤寧宮牌匾裡,連在坤寧宮住了幾十年的他皇額娘都不知道,能做到這一點的就只有皇阿瑪了。

那份聖旨看起來已經放了有一段時間了,博果爾在五十多歲時,就感覺到力不從心,時日無多了。考慮到他很可能走在赫舍里氏之前,便寫下了這份聖旨。

博果爾葬在孝陵,但是孝陵並沒有按照慣例封死,留有一條密道,他在自己的棺木旁邊給赫舍里氏留了位置,等赫舍里氏死後,另外修陵寢掩人耳目,其實是要葬在他旁邊的。

德瑟勒克又愣了一會兒,一下子笑了,深深埋下頭去行禮:“兒臣謹遵皇阿瑪遺命。”

☆、番外2

福臨三十多歲時,覺得自己的生命就像是一場並不好笑的笑話,他有過最為輝煌的時期,從九歲到二十歲,貴為天子,統御四方,他是這片古老土地唯一的主人,一念可讓人生,一怒可讓人死。

可很快,他的好日子就到頭了,他十八九歲的時候,碰上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是他的弟媳,也是導致他後半生悽慘命運的罪魁禍首,可惜那時候的福臨還不知道這一點,他歡天喜地,自以為遇到了命中註定的愛人。

福臨現在回首再看,覺得自己那時候簡直就是魔怔了,他自詡通讀儒家經典,博覽漢學,卻為了這麼一個女人跟全天下人作對,不友幼弟,不慈幼子,不孝老母,他連當一個人的資格都沒有。

這樣的心態轉變當然需要時間,人要去反省自己的錯誤很不容易,本來福臨更多的是痛恨董鄂氏水性楊花,咒罵博果爾忘恩負義,怨恨孝莊還不肯來救自己,讓他猛然間態度轉變覺得最應該被痛恨、咒罵、怨恨的那個人其實是自己,還要從他發高燒時做的夢說起。

那時候他三十歲出頭,具體多少歲他也記不清了,在冷宮中別說是過壽辰了,連日頭都算不清楚,就那麼一天天渾渾噩噩地熬過去。

那一年福臨重病,他發了高燒,以為自己要活不下去了,但董鄂氏極為緊張地求門口的守衛向皇上通報,而後博果爾派了心腹的太醫過來為他診治。

福臨那時候燒得都不清醒了,他是事後才明白過來那個能幾個月不跟自己說上一句話的女人為什麼會這樣殷勤——自己要是死了,她也得死不說,說不定這女人還指望著能借著這次機會把博果爾給請來冷宮。

——呵呵,這怎麼可能?

福臨那時候迷迷糊糊地,夢到博果爾出征的時候戰死沙場,新皇繼位,大赦天下,連他都被從冷宮中放了出來。

雖然重新得了自由,榮華富貴是再也沒影了,福臨被趕出了本來應該是他的家的紫禁皇城,滿大街流浪乞討。

那段日子過得真苦啊,讓他在夢中就不寒而慄,想想在冷宮中好歹好吃好喝的不愁,出了宮他基本上就沒有填飽過肚子。

福臨實在是過不下去這種吃糠都吃不飽的日子了,他思來想去,覺得自己並不是一無所依的,他還有兒子啊,三阿哥四阿哥早早就死了,可是二阿哥福全活得好好的啊,似乎還被博果爾封了郡王,多養活他這張嘴不成問題。

福臨在京中乞討多年,對各個親王府摸得還是很清的,他找到福全的府邸時,正好看到一個錦衣少年從馬車上跳下來。

福臨頓了頓腳,看著他身上的郡王補服恍然了半天,見那少年意氣風發的模樣,眉眼中同他確實有幾分相像。

他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攔在臺階上,聽到門人喝罵道:“哪來的老乞丐,也敢擋咱們王爺的路?”說著就要掏出馬鞭來驅趕他。

福全漫不經心地看了他一眼,覺得這個老乞丐衣衫破爛的模樣也有幾分可憐,輕聲道:“算了,給他點盤纏打發走就是了。”

福臨本來看他們二人的境況之別猶如天壤,一時情怯不敢靠近,聽了他這番話又鼓起了勇氣,嚷道:“福全,朕是你皇阿瑪啊!”

這句話剛說出來,本來還和顏悅色的福全一瞬間就變了臉色,森然道:“大膽,我皇阿瑪早就死了,本王是皇叔撫養長大的。”

福臨急忙辯白道:“朕根本沒有死,是博果爾那個亂臣賊子把朕關押在冷宮中,幸而天可憐見,他自食惡果死了,朕才被放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