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偷桃換李(第2/5頁)

作品:《空響炮

陶寶興的早飯照例是白粥拌脆蘿蔔,不過昨天託護工買了一罐芝麻粉,正好挖一勺放進去,攪一攪,吃起來味道蠻好。只是假牙上沾了不少黑漬,又要難為工夫卸下來擦一遍,差點耽誤了準時開半導體。

陶寶興戴好老花眼鏡,拿出壓在床板底下的工作筆記和一支削得只剩拇指長短的鉛筆,對準“3月4日,星期六”一行字,準備好聽寫天氣預報。

多雲轉陰,最低氣溫8℃,最高15℃,東北風3—4級。明天陰轉小雨,有時有中到大雨,伴隨大幅降溫,最低3℃。

陶寶興的字很大,不知不覺就寫滿了三行。他把廣播聲音調小,另起一頁,提前寫好:3月5日,星期日,驚蟄。然後把紙筆塞回原位。

想當年,一個月一本工作筆記,寫起來費得很。吃用開銷,日程備註,一家六口人,大大小小事體全在上面,發票、車票也夾得密密麻麻。年紀大起來,肩上擔子變輕,本子上寥寥幾行,無非是開支和天氣,偶爾注一筆,今天誰帶了什麼東西來看我,還要用紅筆描個圈,以示特別。後來住進老人病院,更是萬事不管,只剩下關心天氣了。黃皮紅字的工作筆記一開啟,竟像專業氣象員手冊似的,事無鉅細,連節氣諺語都認認真真往上抄。鄰床老曹誇他有耐心,陶寶興搖手,自己心裡曉得,純是打發時間罷了。

明朝又要落雨了啊,早上起來,被頭上還有太陽照過來,暖烘烘的。陶寶興想,春天的天氣真是亂,怪不得凍死老黃牛。他的床鋪是頂樓最靠河邊的一個,位置絕好。但凡出太陽,最先曬到的總是他。立春過後,陶寶興愈發感到,春天確實是來了。一個人若像他這樣,像株植物似的,每天同一時間待在同一個地方,便能夠分毫不差地感受到季節的悄然變動。正月裡,早飯後太陽照進陽臺,這幾天剛起床就照到了,甚至能掃到他的被頭。再過一陣,恐怕一睜眼就亮堂堂了。天亮得早,陶寶興醒得也越來越早,他戴著全鋼手錶,歪頭躺著,就想看著昨天的太陽比今天來得早了一點——身為一天中大部分時光都在床上度過的人,他很享受這種變化帶來的感覺。

一個病房三個床,靠門的床自打上一位初冬走後,再沒有新人進來睡。六零一隻剩下陶寶興和老曹兩個人。陶寶興今天率先醒來。起床,竟覺得腿腳十分爽氣,就去陽臺上澆花。那花幾日不管,頗顯凋態。去年從家裡搬出來,他什麼都沒要,只拿了一盆映山紅和一摞五十年前的申報紙。陶寶興養了半輩子花草,臨了決意捨棄。映山紅是亡妻手裡就有的一株,這麼多年一直養得很好。出門之前,心裡到底捨不得,咬咬牙,託著笨重的刻字陶盆帶過來了。申報紙是從書架頂上隨手拿的,原本只想墊墊衣櫥抽屜,不想竟是這麼老的貨色,就索性留下來看看了。

有時看多了,陶寶興不禁回憶起交關往事,牆上的大字報,弄堂裡的陰陽頭,毛主席語錄中的一兩句話。有時卻做起奇怪的夢來,分明是一些未曾親眼所見的場合,在夢裡卻這麼真實,好像自己親身回到了那兒似的。

昨晚,陶寶興又去了天安門廣場。他吃完早飯,捧著茶杯,盯牢鄰床的老曹醒過來,等老曹吐過痰,穿好衣服,陶寶興就等不及要講給他聽了。

陶寶興講,我趕到的辰光,毛主席已經走了,紅衛兵也走光了。滿地都是鞋,解放鞋,白球鞋,草鞋,還有臭洋襪,踏爛的標語,旗幟,小鈔票,扁掉的軍用水壺。我就喊,阿大,阿大啊。沒人理我。我兜了一圈,碰到好幾個小隊,我就跑上去問,你們看到陶立慶了嗎。人家都搖頭。

我累死了,在金水橋邊坐一歇。我們阿大突然坐過來了!伊講,爸爸放心,我鞋帶綁得不要太牢,絕對不會叫人家踩掉的。伊伸出腳,我望過去,大腿小腿上全是鞋帶,勒出血印子來噢。

我就講,阿大吃力嗎,一道回去好嗎。伊講,我不吃力,爸爸過來呀,我同爸爸長遠不一道白相嘞。講完伊就逃開去了,我腳慢,根本追不上。

老曹靜靜聽完。老陶,你同阿大多久沒碰著面啦。

陶寶興講,一九六六年之後伊就再沒回來過了。

老曹不響。陶寶興湊近,老曹,你講講看,阿大這趟跑出來,是不是叫我差不多好下去了啊。

老曹仍是不響。心裡想到上禮拜陶寶興身體突然不好,飯也吃不進,尿也出不來,鬧到院裡發病危通知,家屬都來登門排隊了。結果喊個護工守了幾夜,忽然又好起來了,這幾天竟能吃飯走動了。這種稀奇事體,仔細想來,終歸不大靈光。

他正要開口寬寬陶寶興的心,醫生走進來查房了。迎著陽臺上的風,一襲白大褂被掀得老高,幾乎吹到了身後護工的臉上。

陶寶興,今朝蠻好嘛。自家當心點,不要多走動。醫生拍拍他的肩,匆匆掃了眼床邊各種儀器上的資料,關照護工,這一床仍要看牢,不好放鬆。

曹復禮,還是老樣子。其他沒啥,藥要管住,你這個血壓,一頓不吃就要火車通高鐵的噢——話沒說完,護工上前咬了咬耳朵,醫生就跑出去了。

隔壁老張昨天夜裡走掉啦,你們曉得嗎。護工講,家屬沒碰到最後一面,圍在辦公室裡,要尋醫生算賬呢。

護工過來分藥。按道理一床一護工,實際上只要老人不癱瘓,護工就能兼管好幾個,不知不覺,附近兩個房間都在她手裡。跑來跑去,錢照拿不誤。護工倚在門邊聽。牆外傳來一片哭聲,混雜著難聽的叫罵。

老曹講,都是假的,送到這種地方來的,哪個不是等死,誰家裡人沒個思想準備。老早遺囑立過,壽衣買好了,裝啥樣子。我死了麼,就叫兒子來收個屍,往城南一放。像我們這種活著受盡苦的,死了也不怕的。

覅這樣講,可憐的。陶寶興講,年頭上老張還講,三月裡要過八十八大壽了,叫我們等著吃壽桃。真真老天心眼細,不肯放過伊。說著說著,眼睛裡有點含混。

講起來,我服侍過多多少少老人,確實是這樣子。護工把頭探回來,又插嘴,有交關人生出來的辰光和走掉的辰光是很近的。每個人有自家的辰光,方便來,方便走,算是到人世一趟要守的規矩,不然閻羅王不好算陽壽的。護工說起怪力亂神來頭頭是道,毫無忌諱,全然忘了眼前這兩個八十多的老頭子也是在此地等待最後一程的。

老曹有點緊張,他自己是八月裡的,不搭界,可他彷彿記得陶寶興也是三月裡生的,這就和他搭界了,心裡不禁有點發毛。他看了陶寶興一眼,對方聽了並無大反應,只是含著眼淚,擤過鼻涕,重新脫下褲子,坐回床上去了。

陶寶興吃過藥,有點睏乏,潤了潤口,躺下睡覺了。老曹啊,我睡一歇,他講。衣服褲子仍舊整整齊齊疊好擺在腳後。雲霧散開,日頭越升越高,陽光鋪滿了陶寶興的被子,枕頭上也閃著亮光。老曹轉頭望去,一束光從窗戶射進來,一端是陶寶興瘦得凹陷的臉頰,另一端是天上刺眼的圓暈,難以直視。他自己這邊仍是灰暗一片。老曹覺得,兩個人好像被分隔在兩個世界,但又好像馬上會連在一起。鬧鈴響了,老曹並沒按時吃藥,打了個呵欠,也睡下了。

老曹醒來的時候,房間裡站了好幾個人,有白衣服的,有黑衣服的,耳邊泛起微弱的哭聲。護工講,蠻好的,走得很安詳,早飯也吃過了。老曹轉頭,發現自己和陶寶興中間拉起了一道簾子,他看不到對方的臉,只依稀看到陽光下透出一個橫躺著的黑影子。他聞到一些奇怪的味道,一點刺鼻的臭,還有一點腥氣和潮溼。老曹想,恐怕是老陶身上的死人味飄過來了。護工講過,人斷氣的時候,身體裡五臟六肺都停工了,就像車間總開關跳閘了,機器裡的毒氣就開始呲啦呲啦地往外冒。老曹平常總是嫌護工胡說八道,這會兒卻忽然有點相信了。他覺得陶寶興身上的零件都跑出來了,在房間裡飛來飛去,灰的,黑的,好多黏附在他的眼球上。

陶寶興的家人圍在一起說話,聲音很輕。老曹聽起來,好像是陶寶興腳邊圍著一群蒼蠅嗡嗡地叫。他們叫完了,就把陶寶興移出房間,開了門窗,那種氣味就漸漸散去了。家人著手收拾陶寶興的遺物。盆栽留下,報紙進了垃圾桶,日用品連同舊衣服統統塞進垃圾袋,預備一併燒掉。沒人留意到床板底下的紙筆。

家屬走完了,老曹對護工講,阿姨,這本簿子幫我拿過來。

老曹坐起來,戴上老花眼鏡,一頁頁翻過去。從去年七月,到冬天,到開春,越往後則空白居多。末幾頁忽然又滿了起來。封底有一串眼熟的名字:張作永,沈青松,李全,戴大仙……看完合上。

阿姨,這本簿子送到對門老吳那裡去。

搞什麼名堂。護工不耐煩地朝他盯一眼,接過本子,走出去了。

好嘞,差不多嘞。明朝又要落雨嘞。老曹穩定下自己的情緒,他看了一眼窗外,又看了一眼陶寶興的床鋪,他講,老陶不帶傘,老曹來送傘嘍。話畢,把餘下兩頓藥扔進了垃圾桶裡。

◇◇◇三、冬至◇◇◇

照本地習俗,冬至和清明一樣,是要去給死人掃墓的。往年一到冬至,病院裡幾個老頭子就抱怨,氣煞人!死人都有人去看,我們活著的倒沒人記得了!躺在床上發脾氣。要是家人過去看了呢,老頭子又是另一套說法,你們這些人,真真沒良心,平時不來看我,冬至倒是來了,你們當我是死人啊!下趟清明也來算了!喉嚨響梆梆,又翻一次面孔。

難伺候,難伺候,家屬們搖著頭離開,往後便來得愈發不勤快了。曹復禮就是這樣脾氣大的老頭之一。

所以今年冬至的伙食,較平日是有所不同的。食堂預備給院裡的老人做點好小菜,有沒有家人來,都要體面地過一過。沒想到一去詢問,眾口難調。

本地老人要吃湯圓、餛飩,北方生的老人則要餃子,還有幾個點名酒釀圓子,桂圓燒蛋,講究點的特意追上來關照,湯水裡要加白木耳,紅棗,蓮心。一間一間問過去,花樣百出。有的獅子大開口,純是來敲竹槓的。有的老來糊塗,耳朵背,腦子也不好。問他,想吃啥。他只當是要過年了,張口就是春捲白酒八寶鴨。食堂師傅直搖頭,不得了,造反了,你們這是要當皇帝了,算我這趟自尋苦頭吃。

但想想看又覺得老人可憐,活到這把歲數,吃一頓少一頓,師傅講,說難聽點,還有幾個冬至可以過呢。老人搬到此地來住,就沒想過能再回去,下次動遷,直接搬到墳墓裡去了。食堂幾個人商量下來,還是要把這樁事體做到底。

所以這天中午,能做的樣式都做了。喜熱鬧的,底樓大廳裡辦了流水席,聚在一起吃。懶得走動的,餐車一層一層送上去,老人要什麼,就拿出什麼給他。菜色算不上好,但總歸還像點樣子。

送到頂樓最裡間,陶寶興和曹復禮正在陽臺上說話。六零一前不久走掉一個,剩下這兩個坐在一條長板凳上,面朝著河。背影望過去無差,只是曹復禮戴了帽子,陶寶興拄著柺杖。外面落大雨,頂棚響個不停。西北風一刮,窗上貼滿了水珠印子,密密麻麻,晃人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