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演說家吳賭(第2/2頁)

作品:《空響炮

伊麼,伊麼,就會拆我的牆!阿寶說話都添油加醋的,哪裡能信啦!吳賭笑嘻嘻地站在前面,司機都笑了起來。吳賭只好立刻扯開去,重新扯到別人的話題上去。

◇◇◇四◇◇◇

阿寶就是吳賭的老婆,也是個奇怪的人。吳賭,阿寶,阿寶的妹妹,似乎他們一家門都是軟骨病不能坐下的,永遠站在投幣箱的旁邊,靠和人講話打發時間。吳賭只講別人的醜事,至於自己,總挑些體面的講。那些不體面的,都由阿寶講給乘客聽。阿寶只講吳賭的不好,來襯托自己有多麼好,至於她的不體面,又是剛才別的熟人那裡聽來了一些。大家得知吳賭不是生意人,也是阿寶拆穿的。

那時候吳賭老在車裡吹自己生意做得遠,就有乘客問是做什麼買賣的,沒想到阿寶笑得前仰後合,伸出一根手指,指著不知道哪個方向。

伊也會做生意,屁都能炒來吃了!

我先是一愣,自己竟然也信了吳賭的鬼話,下一秒發現阿寶的會話能力實在是厲害。

伊做什麼生意!伊做的全是虧本生意!輸了不知道多少錢,啥時候能填平就不錯了。這個家啊,裡裡外外還不是靠我撐著。大家起初都覺得吳賭是個大騙子,阿寶是個可憐又堅強的妻子。可是沒多久,又聽吳賭的親戚說:

阿寶哪裡是個省油的燈,夫妻倆一個在賭場,一個在棋牌室,各玩各的,小孩都扔給爺爺奶奶帶,你聽得他們倆中間誰的一句話麼,鹹菜罐頭裡都會出蟲了!一位自稱是吳賭表叔的老頭這麼說,沒記錯的話,當時他也就站在駕駛員旁邊,表情十分誇張的面朝著幾個買菜回來的老太婆。

然而有一點是雙方口徑一致且幾方一致公認的,就是吳賭和阿寶從來感情都特別好。不管他們一個人怎麼賭怎麼吹牛怎麼沒出息,另一個人如何亂花錢如何不顧家如何當著面貶低對方,他們始終過得異常和睦。有一件人盡皆知的事。

有一年除夕,這兩個寶貨分頭出去賭,天亮回家一算,一夜天輸了快十萬!兩個人就商量著大年初一一道去跳河裡不出來了。手拉手走到河邊總覺得捨不得自己這條命,才又走回家了呢!

吳賭的親戚說起這件事時,一車人都睜大了眼睛。可是吳賭和阿寶才不會承認這些,他們最愛回憶的是彼此年輕時的姣好容貌。我那時候面板好啊,白的白,紅的紅,比現在的小姑娘好看太多,別人都叫我小白妹!好多男的追求我,我誰都不理,偏偏就跟這個扶不起的阿斗一路跑。阿寶當著一車人的面誇自己年輕時這麼說道:

沒辦法,長得好看一定得找個長得好看的配啊,伊又高又瘦,頭倒是很大的,眉毛煞濃,眼睛煞大……你看看我們兒子,就是集合了我們的優點……對此,吳賭也供認不諱,不過他的描述更誇張,我不光身材魁梧,還有氣質,關鍵是有氣質,他們都說我和電影明星很像的。而且我穿著品位也好,最時髦的衣服我家裡都有的……你看看我現在五十多歲,形象比起小夥子一點都不差的那是……然而他們從來沒有一起坐過公交車,至少我沒有碰到過。想想也覺得不可行,一個投幣箱旁邊只能倚靠一個人,若是這兩人一道站在前面,還叫後面的乘客怎麼上車啊。而且我也不知道要聽誰講話好了。

◇◇◇五◇◇◇

看吳賭的長相,基本能相信他年輕時不差。高高瘦瘦,凹陷的國字臉上眉毛有型,眼睛有神,屬於上世紀頂受歡迎的男性長相型別。然而他的穿著常常讓人感到困惑。有一陣他西裝筆挺,頭髮梳得光亮,腋下像模像樣地夾著一個公文包,頂著一副上世紀九十年代成功人士的裝扮,昂首挺胸地站在投幣箱旁邊,自由開始演講。有時卻異常悲慘地披著一件發黃的軍大衣就出來了。軍大衣舊到沒有紐扣,吳賭十分寒酸地在腰間紮了一根同樣泛黃的白布帶子,手裡還拖著一個蛇皮袋子。與之前簡直判若兩人,問他怎麼了,也不說,就是弓著身子縮在投幣箱邊上,朝車裡的人看一看,似乎發現了車內異樣的目光似的,底氣不足地說道:看什麼看什麼看,沒見過窮人啊。待到下一次穿著西裝上來,有人問他怎麼差別這麼大,他十分驕傲地說:

我本來就長得神氣,就是不打扮而已,你看看我一打扮,又是電影明星一個!

不管穿西裝還是軍大衣,吳賭常年攜帶一個熱水壺在身邊。他在終點站下車,汽車排程室裡有熱水給駕駛員灌,吳賭每次都去蹭一滿壺。一邊灌水,一邊和排程室裡的工作人員聊天。說是聊天,其實也就是把他的駕駛員人脈說一遍來套個近乎:

這幾天,又來了一個新的駕駛員噢……對對對,就是那條線路上調過來的,也是老司機了……

然而來的時間長了,又常常聽駕駛員說起過,大家也都明白了有這麼個帶熱水壺來蹭水的瘦高個子,不再有什麼異樣的眼神了。至於他灌完水是去上班,去喝茶,還是去賭,駕駛員們好像都不太清楚,至少在這個問題上,他們沒有和我說起過,而我也沒有趁吳賭的親戚們站在投幣箱旁邊演講時問起過這件事。

吳賭雖然逃票,蹭水喝,嚴重破壞一部分乘客對車廂內保持安靜的需求,然而他也有受乘客和駕駛員歡迎的時候。比如遇到老太婆沒有座位時,吳賭就會跑過去罵佔著愛心專座的年輕人,憑著一張嘴直罵到他們站起來讓座為止。碰到上錯車問路的乘客,吳賭會急忙按住投幣箱的口子,要去哪裡哪裡啊,那你不要上來,你乘那輛車,到哪站哪站下……防止他們白白扔錯了錢。有時碰到脾氣火爆的乘客罵駕駛員,吳賭會像被侵犯了自家人一樣,跳起來和乘客對罵,你以為我們好欺負啊,要下車就下,沒人攔著你!為駕駛員挽回尊嚴,大概也因此,駕駛員們都默許他逃票了。車裡很擁擠的時候,大家都擠在前面一處,外面的乘客上不來,吳賭又擔任起售票員的職責,用他標誌性的大嗓門指揮大家:

往裡面擠,再往裡面擠,你們幾個刷好卡往後門進!

凡有不配合的乘客,一定會被吳賭劈頭蓋臉罵一頓,一旦他們想要回嘴,又會被他那機關槍一樣的話語強制鎮壓下去。有幾次我甚至覺得,人多的時候,公交車上是很需要這樣一個野蠻粗暴的指揮員。而人少的時候,乘客們也需要一個靠著投幣箱講坊間醜聞的多嘴演講家。

◇◇◇六◇◇◇

終點站的前一站,正好碰到吳賭的老婆上車,她戴著墨鏡,穿著時髦而且看得出廉價的媚俗衣服,她不認識我,也沒注意我。

這個吳有財啊,我真是被伊氣死……

還沒上車她就開始朝著駕駛員大聲埋怨,我並不知道她到底打算向駕駛員訴苦,還是對著全車人訴苦,或許她正在尋找以前那幾個眼熟的老聽眾,她急切地需要給他們講一講丈夫死後自己悲慘的日子。總之她像連珠炮一樣邊發著牢騷邊上車,和吳賭一樣不投幣不刷卡。在她後面排隊上車的人顯得十分不耐煩,這個女人不僅逃票,還站在門口只顧著說話,礙著大家的路。

我看了一下手錶,十點半,她的老聽眾都不在,或許,她的聽眾會越來越少吧。吳賭死了,他再也不會站在投幣箱前面發表演講,或者為沒有座位的老太婆打抱不平了。想起這一點,我竟然有點難過,吳賭的紅藍熱水壺也好像就在眼前似的。至於吳賭的妻子以後能講的故事,也會越來越不受歡迎吧,畢竟比起各種坊間傳聞,人們可並不愛聽一個寡婦對還債生活的抱怨。排程室裡的人想必也不會因為不見了一個來蹭熱水喝的閒人而感到疑心。然而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呢,我不過是坐著豎起耳朵聽閒話的乘客之一。對我來說,唯一的好處是知道了吳賭的真名,這對我的故事的真實性有一定的佐助。可是對於別人來說,知道吳賭的真名叫吳有財能有什麼用呢。人們知道他叫吳賭就夠了,沒有人關心他在身份證上叫什麼。

不過現在好了,身份證也登出了,真名在墳上刻下,他的家人也不必記得什麼真名諢名了。至於阿寶,我想她也不用記得了,她只要還債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