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美芬的小世界(第2/2頁)

作品:《空響炮

◇◇◇六◇◇◇

美芬踮起腳,伸手往箱子底摸,被單下還藏著好幾塊零布頭,都是從各處淘來的好料作,印碎花的,印小動物的。美芬聽小姐妹說過,現在的紙尿褲不衛生,還是老法的尿布頂實用。髒了洗,幹了穿,結實又省錢。她想好了,以後有了孫輩,這部老式縫紉機就不要了,去買一臺新的,用不著腳踏的那種,做尿布,做衣服。儘管心裡捨不得,從前老公女兒的衣服,哪一件沒在這裡加工過。可是一想到自己把尿布一塊塊甩挺,撐在竹竿上晾出去,美芬覺得值了。人家一看就曉得,美芬家像樣子了,有老有小,齊全了。

現在什麼都不用換了,美芬心裡難過。買臺縫紉機,隔幾十年還在你身邊。養個小孩,長大了就飛走了,而且一樣都不給你留。真是氣煞人。

美芬摸到一雙小襪子,拿出來看,像個金元寶一樣,小小的,放在手心裡正好展開。每次走在路上,看見人家童裝店掛在門口的小衣服,做奶奶的小姐妹總要拉她進去逛逛,見好就買,從不手軟。美芬也喜歡得不得了,也想買呀,只是吃不準女兒以後生男生女。小姐妹就說,不要緊,先買雙洋襪好了呀。

白襪子,虎頭襪,腳踝上帶花的襪子,不知不覺,美芬已經買過好幾雙了。她伸手,一隻一隻去摸,碰到一個冰冰冷冷的東西。翻出來一看,掛鈴鐺的金手鐲。美芬忽然站不穩了,頭昏眼花。她後悔了,吃飯那天怎麼忍得住,怎麼能不問問清楚就放女兒走了,叫她後半輩子找誰去交待啊。這隻小手鐲,女兒小時候戴過。前幾年美芬重新拿到金店去打,做做新,以後小孩一生出來,就算外婆送伊的見面禮。

美芬搖著小鈴鐺,好像戴著它的那隻小肉手已經揮起來了。美芬眼前模模糊糊的,凳子在腳底下晃起來了。

美芬趕緊關好箱子爬下來,想要打電話問清楚。她準備好了,就算吵一架也行,至少讓她曉得個道理,為什麼不住一起,為什麼不辦酒水,喜糖、喜帖、婚紗照,人家不是都有的嗎。就算這些都不要,小孩為什麼不養呢。她美芬省吃儉用,以後都給你,你倒叫我留著養老,算什麼意思呢。

這時桌上手機響了。正好女兒來訊息,已落地。

美芬盯牢螢幕上這三個字,幾乎要盯出火星來。她想,就是這些知面不知心的話,搞出了現在這麼大的事體來。

美芬抖著手指,戴上老花鏡,幾個字打了又刪,刪了又打。急躁起來,索性按了一串語音過去。最後超時了也沒說完。

美芬癱坐著,不敢聽自己說了些什麼過去。手機仍在不停地響,全是舞蹈隊的訊息提醒。

隔了兩三分鐘,女兒回她,我結婚不是為了下一代。

隔了兩三秒又補一句,也不是為了媽。

美芬噎住了。吵不起來了。女兒現在的口氣不像以前了,很平和,平和到沒有商量的餘地。一切由不得她美芬來指點了。美芬說不下去了,眼淚水啪嗒啪嗒掉下來。

過了一會,美芬的手指在螢幕上滑來滑去,選了一個“知道了”的表情發過去,她講不出自己為什麼這樣做。

對面很快回了一個帶愛心的表情。補上一句,自己保重身體要緊。

◇◇◇七◇◇◇

美芬勉強站起來,把凳子放回書桌底下。美芬看到玻璃板下夾著女兒小時候給她寫的過年賀卡,親愛的爸爸媽媽,新年快樂。還有這些年從外地寄來的明信片,上面總是寫,媽媽身體好嗎,我很好,很喜歡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美芬想,外面到底有什麼好的。這些年在舞蹈隊,人人羨慕她有個見世面的女兒,萬事不愁。她是心裡有苦講不出,只羨慕一家三代人擠在小小的屋裡廂。舞蹈隊的孫子孫女,美芬個個都喜歡得不得了。小姐妹拍她肩膀,覅急覅急,往後你去大城市管小孩。這下要命了,她怎麼跟小姐妹開口講,我女兒不要和我過,也不要小孩。叫她們怎麼看她。

美芬想著即將到來的晚年生活,身邊沒人,一輩子跟著舞蹈隊混嗎。小姐妹們個個有小孩要管,忙起來都像個陀螺。她忽然覺得自己就算死在家裡都沒人知道。美芬想起了那些年紀不大就去住養老院的人,還有那些老了重新找伴的人,有幾個看上去過得也蠻好,也有幾個被子女大罵老不檢點,或是走攏班子為了財產鬧僵掉。這些美芬從來都沒切身考慮過,她怕閒話,怕走在路上接到別人使來的眼色。

美芬不知怎麼想到了裁縫店裡那個老闆,五十出頭,羊毛衫穿得考究。幾趟衣服做下來,彼此熟絡,老闆一口一個阿姐叫得軟糯,做起事體來卻相當幹練,不像她死去的老公,話說得響,行動拖泥帶水。每趟美芬抱怨自己身材走樣,老闆就在旁邊安慰,阿姐身材絕對算好的,同二十來歲歲小姑娘不好比,放到三四十歲隊伍裡還是穩贏的。美芬心裡暗喜,這種話聽起來適意,又不至於馬屁拍得沒道理。不像有些人,說得虛頭虛腦,或是敷衍了事。美芬想起來,老公從沒講過這種溫柔的話,問他好看嗎,永遠都是頭都不抬就回一句,好看。

來的多了,老闆也會泡壺茶,兩個人坐下來講講話。一個講自己怎麼下崗,怎麼出來做生意。一個就靜落落聽。有一次,老闆竟講起自己老婆同人家相好的事體,美芬嚇了一跳。可美芬不講自己獨身,也從不帶小姐妹一道過來,她總是悄悄來,看看衣服。老闆講,像阿姐這樣清高的人現在不多啦。美芬不敢響。

美芬想,如果跟老闆講講自己的事,老公怎麼沒的,女兒遠在外面,在你這裡做的衣服都沒地方去穿,老闆會怎麼看她美芬呢。噢喲喲,發昏了你噢,美芬忽然拍了自己一下,真真覅面孔,人家幾歲你幾歲,講出去笑死人。老闆的影子就此散開去了。

美芬又想到了幾個老同事,得了好東西特意叫美芬到公交站來拿的,年底發了油米專程開車送到家門口的,美芬心裡怎麼會不曉得。還有跳交誼舞的幾個人,老是誇美芬身材好,喊她一道白相。舞蹈隊的小姐妹講,跳交誼舞都是別有心思的呀,她們看不起。美芬怎麼可能過去。

美芬把各種不著邊際的幻想都戳破之後,對自己的晚年生活做了一次小小的預想。她的人生步入六十,沒有老伴,沒有兒孫,剩下的只有那一筆老公留下的、女兒沒用完的嫁妝了。

◇◇◇八◇◇◇

美芬躺在沙發上,手機還在不停地跳訊息提醒,樓下的哀嚎一聲接著一聲,沒完沒了。從灶間望出去,野貓的身體緊緊貼著底樓窗戶,那聲音像小孩在哭,又像老太婆在埋怨。

三天了,野貓還不肯走。美芬朝下面扔過爛果皮,砸過酒瓶蓋,對方無動於衷。前幾天,這隻母貓把小孩生在人家車庫裡,夜裡出去尋食。迴轉來,人家已經把窗戶關上了。母貓進不去,只好死守在外面。那戶人家似乎並沒發現。路過的人講,小貓沒得奶吃,熬不過一夜。第二天,路過的人講,小的撐不住了,大的就走掉了。誰想到這貓白天叫,夜裡叫,喉嚨都變調了,還是不肯離開。

美芬不想動,任由這兩邊叫得她頭昏腦漲。今天又不去跳舞了,連著三天缺席,小姐妹要來關心了。美芬呀,這兩天在做啥呀。她們肯定當做美芬相中了毛腳女婿,辦正經事體去了。美芬該怎麼說呢,她想不好。

正好家裡電話響了。美芬大哥打來的。說母親上廁所摔了一跤,住院了。美芬母親中風十多年,起初還能自理,歲數大起來,近兩年連下樓都吃力。這次再摔,大哥套用醫生的話,恐怕是要常年癱在床上了。美芬大哥還要接孫子,忙不過來,叫美芬趕緊過去。

這個點過去,恐怕就是叫美芬陪夜了,大哥一向節省叫護工的錢。美芬想,恐怕以後也要她天天去服侍了。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大哥有兒有孫,家事纏身,她美芬光桿司令一個,她不去誰去。這幾年裡,母親生病,哪一次不是她幫忙排隊,掛號,看診。母親住院,擦身,倒尿,換藥片,哪件事不是她親自上陣。護士和病友看到了都會說,養女兒好呀,還是女兒才貼心呀。美芬笑笑。美芬想,等我老來,不曉得多少尷尬。

大哥臨掛電話,多問了一句,怎麼樣,毛腳還可以嗎。

美芬說,蠻好的,蠻穩定的。

好好好,那就好。你抓緊過來吧,媽這邊急。

正好有理由跟舞蹈隊請假了。美芬在群裡說了一聲,從衣櫥裡拿出一件黑壓壓的羽絨服套上,戴上口罩,鎖門下樓。

◇◇◇九◇◇◇

母貓還在叫,美芬走過去,它沒逃開。美芬把臉湊到窗戶前面,小貓竟然也在叫。好幾只擠在角落的水果箱裡,看不清楚頭臉。還沒死啊,美芬講。

美芬重新上樓去,敲敲鄰居的門,沒人開。也許他家出遠門了。那沒辦法,美芬搖頭,怪誰啦,只能怪你挑的地方不好,觸黴頭了。

母貓仍貼著窗戶叫,小貓回應起來本就是很微弱的,隔著窗戶,更加細聲細氣了。美芬站著看了一會,她忽然想起來,女兒很小的時候,從花鳥市場偷了一隻剛出生不久的小白狗,養在車庫裡。美芬下班回來,揚起手就是一巴掌,叫她還回去。女兒不肯,美芬拎起盒子往外一扔。隔一夜,狗就死在家門口了。那狗的大小,毛色,就跟這隻母貓差不多。

美芬看了眼手機,大哥在催,轉身朝自家車庫去了。她推著腳踏車出來,停在門口,打了點氣。打完起身,覺得腰也酸了,頭也昏了,索性在風口站了一會。二樓灶間的排氣扇呼呼地響,只聽一聲爆炒,蒜香、醋香,老頭子的香菸氣味滾滾而出,接著是油鍋鏟子相互碰撞的聲音,電視連續劇的聲音,小孩在地板上跳繩的聲音,以及這隻母貓的哀叫。美芬想,自己待在房間裡的時候,好像從來沒聽到過這麼複雜的動靜。

美芬忽然朝母貓走去。她走過去,提起打氣筒往窗戶上一敲,玻璃碎了一地。母貓嚇得逃開,沒幾秒,立刻衝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