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第2/3頁)

作品:《藏南晚星

元旦後繼續上課,假期裡的作業是各科老師最關心的事兒。有沒有做完,有沒有糊弄。

元旦後的醫院也是忙得不可開交。方識攸病房裡一個嚴重腹積水的患者肝臟腎臟功能衰竭、膽紅素升高繼而引黃疸。患者自己已經不想繼續治療,但床前子女都不想放棄。臨近中午的時候方識攸給患者開了鎮痛當然,這是多位醫生商討後與患者家屬的共同決策。

當“挽救”變成拉長死亡過程的事情,對於病患而言就只剩下了痛苦。

護士將鎮痛靜推後,患者陷入半昏迷的狀態,明顯可見患者的表情完全舒緩。甚至早上查房的時候還絕望地拉著方識攸的手說“讓我死吧醫生”,鎮痛起效後,患者半夢半醒著問,是不是新年了?

是的。患者的子女回答道,是新的一年了。

這天方識攸坐下午的普通門診,通常這樣普通的一天裡,他中午會在醫院食堂吃飯,然後回診室裡休息一下就正常叫號了。

但今天他稍微有點吃不下,坐在診室裡半天不動,下不去食堂。

他學醫十年,行醫兩年,援藏一年。無論他自己,還是顧老師,抑或同事們,都會覺得他是個強大的人。年輕醫生會有個通病就是太容易共情,不僅是因為年輕缺乏臨床經驗,也是因為當代醫療極高的水平和治癒率,會讓人產生‘沒什麼是治不了的’錯覺。

畢竟,元旦前,他們才剛剛完成了主動脈血管置換手術。每一次這樣複雜手術縫合後,都會讓方識攸在潛意識裡加深‘沒什麼是治不了的’這樣的念頭。

甚至於那些全亞洲病率為萬分之零點一的罕見病,也未能達到‘治不了’的程度,因為臨到實在沒法的時候,還可以移植器官。

其實方識攸已經在刻意控制自己不要太代入患者,因為這種束手無策的狀態在未來,隨著他職業生涯越長而越來越多。從前他的刻意控制都是在規避,避免自己去想。但這次有點不一樣,或許是到了一個閾值,或許是因為這個患者是他收進來的,也或許是因為這是方識攸頭一回被病人拉住手腕,顫抖著聲音告訴自己讓她死吧。

方識攸深呼吸,然後喝水,努力把水嚥下去。時間是中午十一點三十五分,他意識到自己不能這樣,這樣絕對會影響下午坐門診。

而事實上,他手機只要一解鎖就會出現許南珩的通訊介面。他很想打電話給許南珩,想讓他來陪自己吃個午飯,自己是沒辦法過去的,兩點整就叫號了,他來不及往返,但許老師今天下午是第三節課和晚自習。

但考慮到朝陽到海淀的地理距離,他也不想許老師在偌大北京城來回奔波。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是,自己見到他之後,絕對會非常狼狽,非常脆弱。

從理性上講,他們已經在一起了,無論自己是什麼狀態,都應該坦誠地展示在對方面前。但從感性上講,方識攸其實還是稍微有點……

害怕。

一直以來方識攸在兩個人之間都是比較成熟的一方,無論在西藏還是回來北京。方識攸好像能解決所有事情,情緒永遠穩定,並且有魄力,敢在設施不完備的搶救室裡手術,能在五千米海拔上義診,會在風雪夜裡如奇蹟般出現。

所以他覺得在許南珩那裡,自己是個足夠強大的人。同樣,方識攸在某些時候也是個俗套的男人,他希望自己在愛人心目中的形象是高大帥氣的。

電話還是撥出去了。

許南珩今天沒事兒,改完作業後在手機上瀏覽外賣。所以他是秒接的。

“方大夫。”

沒有預料中的‘噯,許老師’,方識攸聲音有點沉,說:“南珩。”

“怎麼了?”許南珩二郎腿都放下來了,坐直,問道。

方識攸說:“你中午方便過來陪我吃個飯嗎?”

“方便啊。”許南珩又想追問一句怎麼了,但即刻反應過來何必在電話裡問,“你我個定位吧,我現在過去。”

吃飯的餐廳是醫院附近的小飯館,方識攸在店門口等他,許南珩穿今天早上出門穿的銀灰色羽絨服,方識攸一眼看見了他揮揮手。

坐下後點了菜,方識攸才說:“麻煩你跑一趟了,但我感覺不見著你一面,我真吃不下飯。”

“跟我還說客氣話?”許南珩用溼巾擦擦手,“我大老遠來一趟不容易,快讓老師好好哄哄你。”

方識攸直接笑出聲了。他簡單說了下早上在病房的事兒,收治的病人忽然病情加惡化,各器官衰竭帶來的痛苦難以想象,家屬想治,病人不想治。治療帶來的痛苦遠遠過了對生的渴望,最後推了鎮痛。

說完,方識攸目光躲閃了一下,才看向許南珩,問:“我是不是有點兒矯情?”

許南珩伸手,在桌上握住他手腕,說:“布雷恩帕頓有一本詩集叫《時間的長度》,他在裡面寫‘一個人,只要他還在別人的記憶裡,他就還活著’。”

方識攸看著他。他繼續說:“我知道你不是在因為醫術沮喪,你也沒有覺得自己是‘失敗者’,你是學醫的,無法眼睜睜看著人死在你面前,即便這個事實還沒有到來。”

方識攸點頭了。

服務員端上來他們點的菜,五分鐘前連咽一口水都困難的方大夫看著兩盤菜,終於有了點食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