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與救援

作品:《逃離2147

時間彷彿已經靜止了一般,一切都沉寂下來。我們全都凝視著平靜的湖水中赫然立著的飛機的黯淡輪廓。只見它猛地墜入水中,超出了我們的預想。所有人的眼神全都轉向了尼克和我們這些志願下水的游泳者。我已經感受不到自己腹部和雙肩上的痛楚了,也忘卻了臉頰一側抽搐的疼痛,只感到所有人的眼睛都在望著我。大約有40個人正站在河岸上面對著我們,背後是噼啪作響的篝火。他們的鼻息在他們的面前凝固成了白色的雲朵,模糊了鼻子和嘴巴。濃重的霧氣之中,黃色救生衣上如珠子般閃爍著的小燈看上去就像倫敦冬夜裡的路燈。

緊接著,我跑了起來,跟隨尼克的步伐朝著水中的飛機奔去。此刻,機身正持續朝著湖面下沉。三男一女站在過道上,望著外面,望著我們,等著我們施救。

起初,我被冰冷的湖水嚇了一跳,感覺如同有股電流透過了全身。我猛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向前行進,但每邁出一步都會喪失一點兒知覺。向前行進了10英尺之後,湖水已經到了我的胸口處。我的牙齒打著戰,身體則想向更深的地方破浪前進,雙臂不斷拍打著水面,任由冰冷的湖水飛濺到我的臉龐和頭髮上。放眼望去,飛機似乎在幾英里以外的地方,儘管我們之間只不過還剩下40英尺的距離。尼克和幾個小夥子已經與我拉開了距離,於是我奮力趕了上去。

其中一個年輕的小夥子首先游到了機艙旁邊。他小心翼翼地躲開支在水面上的扭曲的金屬須,爬進了機艙的下半部分,也就是儲存行李的地方,然後轉過身來幫助後面的兩個游泳者,直到4個人全都蹲在瞭如今已經幾乎和水面持平的漆黑斷口處。

我是最後一個到達鋸齒狀斷口旁的。尼克伸出一隻手等待著我,他用手指緊緊攥住了我的小臂:“用你的另一隻手抓住我的手臂。”

兩秒鐘之後,我和他們一起趴在了機艙斷口的下緣邊,從頭到腳都溼透了。我此生從沒有感到過如此寒冷,身體失控地顫抖起來,每抖一下,身體中段和雙肩就感覺一陣疼痛。寒意彷彿要從我的體內把我吃掉。

我感覺一雙手環抱住了我,在我的身上來回揉搓著。原來是和我負責同一條過道的20多歲的小夥子邁克正在幫我搓揉肩膀和後背,試圖擠幹我身上的水分,好讓我暖和起來。我沒有望向他,而是盯著他身上那件綠色的波士頓凱爾特人T恤衫。他怎麼沒被凍死?

但我還是沒有忍住——靠在他的身上取暖。

尼克的眼神在我們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後轉過身去朝著岸上的人呼喊起來,叫他們排著隊過來。大家手牽著手朝著水裡邁開了腳步,救生衣上的白色光亮也跟著朝湖中心蔓延開來。隨著隊伍距離篝火越漂越遠,人們的面容也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身上微弱的光點能夠證明他們所在的位置。兩排閃爍的亮光讓我想起了夜晚的跑道,它會將支離破碎的機身指向篝火,引向救贖。<b>我們可以做到</b>,我告訴自己。

上方客艙裡的幾個男人向下伸出了手臂。我感覺幾隻手攥住了我,把我提了起來。在我的身體險些靠近地板上凸起的尖銳金屬碎片時,我睜大了眼睛。

此時此刻,湖水帶給我的震驚和痛楚已經消散。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件好事,但我還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一切還在我的掌控之中。

我站了一會兒,好讓自己的眼睛能夠適應一下。這裡一片漆黑,比我想象中的還要黯淡無光。我不知道所有人是否都已經聚集了過來,只感覺四周人滿為患。這裡一點兒也不通風,如同礦井一般。微弱的月光穿過橢圓形的窗戶照了進來,像燈籠一樣指引著我們走向過道盡頭那片被湖水淹沒的深淵。正如尼克推測的那樣,機尾已然灌滿了水。

<blockquote>

那些人已經死了。我們幫不了他們,但我們還可以挽救別人。

</blockquote>

在經過了墜機後殘留的疼痛和冰冷的湖水帶來的麻木之後,我感覺自己的精神振作了起來。我可以做到,我必須做到。我試圖回憶尼克說的話,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些關鍵的短語上去,讓它們浮現在我的腦海中,為自己加油打氣。

<blockquote>

如果我們不去幫助那些人,他們可能永遠也見不到自己愛的人或是再和他們說上一句話了。

沒有人會去救他們。此時此刻,要是沒有我們,他們都活不了。

</blockquote>

我們腳下的地板正在飛快地下沉,眼看就要轉向水平方向,但仍舊留有些許的坡度,傾斜著徑直通往黑暗的機尾。

在我們的腳旁,屍體三三兩兩地躺在過道的深處。他們之中有婦女,有兒童,還有幾個男子,大部分人的體型都很纖細。也許其中一半的人都還穿著救生衣。情況不妙,這裡肯定有30個人。我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現在,我能夠大致看清機艙裡的情況了。機艙裡還剩下一排商務艙的座位,上面空無一人,緊接著是一道分隔牆和兩個經濟艙區域,每個區域又被分成了3組——每排兩邊各2個座位,中間則是5個座位。我掃視著面對著我們的座位。我的上帝啊,到處都是人。不止100個。這樣做是行不通的。我們手頭還有多少時間?一分鐘?兩分鐘?一旦湖水湧進機艙較低的那一半,就會飛快地填滿整個艙體。等到注水量到達臨界點,整個機艙都會被拽進水底。我們不可能把他們全部救出。也許——

在我的恐慌之情還沒來得及累積起來之前,尼克的聲音就打斷了我的思緒。他臉上的表情既沒有表現出擔憂,也沒有絲毫的惶恐,說起話來就像是假日裡帶領全家出門野營的父親,語氣平和,句句切題。他飛快地為比爾和其他7個留在飛機上幫忙的人部署了任務。其中兩人留在兩條過道的盡頭,攙扶已經穿好救生衣的人下水與水中的救援隊伍碰頭。剩下4個意識還算清醒的人則負責號召大家集合,並在大家離開機艙前分發救生衣。

“無論如何也不要離開這架飛機。我們需要你們的幫助。”尼克指了指過道上那些失去意識的人,“他們需要你們。沒有你們,他們全都只有死路一條。明白嗎?”

周圍的人紛紛點了點頭。“去吧,趕緊行動起來。”

邁克先我一步行動了起來。他跳過屍體,或是踩著他們前行。我試探性地邁了一步,一步踏空,扶住了最近的座位。

“走吧,哈珀!別擔心會踩到他們。”尼克的叫喊聲迫使我跑了起來,步履維艱。終於,我的腳踏上了鋪著地毯的過道。我飛奔向前,發現邁克已經開始檢查坐在中間的乘客了,於是我選擇了靠窗的座位。我還沒有到達第一排,他已經扛著一個人從我的身邊走了過去。

我的雙腳沒進了水裡。在涉水前行的過程中,我發誓這裡的水比剛才的更冷。我想過機艙裡的角度會和外面有所不同,因此湖水只會囤積在後面,但眼下的我卻像是進入了一個無邊的游泳池,每邁一步,冰水就會在我的雙腿上多浸幾英寸[1]。從哪裡開始呢?此刻,湖水已經到了齊腰深的位置,而附近的乘客也只有頭部還能露出水面。他們還有可能活著嗎?尼克的話再次迴響在了我的腦海裡:任何水面下的人都已經溺亡了。但他們的頭還在水面上呀。我挪步向前移動,來到了下巴還浮在水面上的最後一排乘客身旁。

我首先把手伸向了一個少年。他黑青的雙眼已經脹了起來,臉也腫了,上面還留有斑駁的暗沉血跡。我顫抖著伸出了手,在觸碰到他冰冷僵硬的屍體時縮了回來。我在那裡愣了一會兒,整個人都被震驚之情淹沒,嘴裡撥出了白色的氣息。

“他們已經死了,哈珀!”邁克一邊喊叫一邊從我身旁的斜坡走過,肩膀上又扛了一個人,“這裡的水太冷了,向前挪3排吧。”

機艙斷口處的燈光此刻似乎有些令人眼花繚亂。尼克一邊呼喊一邊四處指點。昏迷不醒的人被一個又一個地送往了那裡,然後啪的一聲被放入水中。這樣做才是行之有效的。我必須集中注意力。他們全都指望著我呢。

集中注意力。

溫暖。溫暖就等於生命。我飛快地把手按在了離我最近的乘客的脖子上。一陣冰涼。

緊接著是下一排。我不能跳過他們。我不會這麼做的。

向前走過4排之後,水位已經降到了膝蓋以下。我的手指按到了一個仍舊溫熱的喉嚨,比其他人的要溫熱得多。我向下按壓,感覺到了一絲微弱的脈搏,於是花了一秒鐘的時間抬頭看了看。那是一個穿著曼聯T恤衫、臉色慘白的男孩。我搖了搖他的肩膀,朝他喊叫起來,最後強迫自己扇了他一巴掌。沒有反應。我解開他的安全帶,拉起他的一隻胳膊,把他拽了起來。斜坡和身上這份額外的重量對於我已然乾瘦的身體來說簡直就是謀殺,但我還是奮力向前,掙扎著邁出每一步。終於,我走到了隊尾,把他放在了一個女子和一個年邁的男子身旁。他們把一件黃色的救生衣套在了他的脖子上,拉出繩索為救生衣充好了氣。

我救了那個孩子的命。他可以活下去了。

一個。

此時此刻,大家都加快了腳步,每過幾秒鐘就會抬出去一個人。尼克轉過頭來朝我點了點頭。我沿著過道衝了回去,只在邁克經過我身邊時才鑽進空座位躲避一下。

當我回到過道上時,感覺到了某些新的東西——流水,流水正在浸沒著我的運動鞋,拍打著我的腳踝。客艙已經沉到了和湖面齊平的位置。我們還有多長時間?

我衝向下一排,但他們全都死了。冰冷的屍體,冰冷的脖頸,眼下全都成了一閃而過的畫面。我不假思索地有節奏地挪動著。伸手、觸碰、前進。幾秒鐘之後,我把一個穿著迪士尼T恤衫的印度女孩身上的安全帶解開。緊接著是一個穿著黑色毛衣的金髮男孩——我不得不把他的手從他身旁的女子手中扒開,那也許是他的母親。我又背了3個孩子出去,每邁出一步,手臂和雙腿都會感到一陣灼熱。我已經筋疲力盡了。我擔心我堅持不了多久了。

我把這個想法放到了一邊。沒有別的選擇,我必須這麼做。

邁克抓住了我的小臂:“所有活著的孩子都已經被送出去了。現在輪到成年人了。你來檢查,我來搬運。好嗎?”

一個、兩個、三個人被邁克扛上肩頭,運出了過道。

每一次我望向飛機的尾部,浮在水平面上的臉龐都會改變——又一排新的乘客被不斷上漲的水平面吞噬了。我們正在飛快地下沉。

邁克涉水朝我走了過來:“飛機要沉沒了。把所有還活著的人身上的安全帶解開,給他們套上救生衣。這是他們唯一的機會了。”

我在一排又一排的座位間來回衝刺著,觸控、伸手、解開安全帶,同時不得不鑽到座位下面去拿救生衣。第一排座位下的積水比我初次涉水時還要令人震驚。在檢查到第4個座位時,我感覺腳下的飛機戰慄著翻滾了起來。金屬撕裂的聲音震動了整個機艙,而冰冷的湖水正朝我奔湧而來。是機翼。出事了。集中注意力。我伸長雙臂,試圖解開某人的安全帶,卻怎麼也夠不著他。我鑽到了水下,好的,我做到了。然後我向上推了一下,頭部卻怎麼也無法露出水面。

恐慌。我向上伸出手來,絕望地試著四處摸索水面,卻什麼也摸不到。

透過黑黢黢的湖水,我看到了一絲微弱的亮光:那是機艙的斷口處。我伸出雙臂,雙腳不斷踢水,試圖朝著頭頂的亮光游去,一隻腳卻鉤到了什麼東西。我被卡住了。我轉過頭去,一把抓住了它,手指卻變得僵硬、毫無用處,彷彿是在睡覺時被我壓麻了似的。我試圖讓自己被鉤住的腳猛地掙脫束縛,卻怎麼也出不來。我轉回頭來望著機艙斷口處,揮舞著自己麻木的雙臂,希望某人能夠看到我。一具套著黃色救生衣的屍體從我的身邊漂了過去,擋住了我的身體。我看到那具屍體朝著機艙斷口處暗淡的亮光漂了上去,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

[1] 1英寸= 2.54厘米。——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