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作品:《山海紀之龍緣

藥香圍繞的鳳乾宮中,和韶躺在軟塌上,看著正緩步走來的人影。

清平冠,步雲履,玄道氅,衣襟與袖口處鑲著硃紅色的闊邊。衣裝相貌,從和韶幼年初次見他時至今,沒有絲毫改變。

他走到榻前,照例不行禮,袖手而立,和韶虛弱的撐起身:“國師,朕聽聞你前日出關,想來身體已調養大好,功力亦應更進一層樓,實乃朝廷與朕之福。”語氣之中,君對臣的關懷之情切切。

那人的回答照例分毫沒有臣子的謙恭:“多謝皇上關懷,我今日前來,皇上應知所為何事。”

和韶疑惑道:“哦?國師所指什麼?朕不知。”

鳳梧問:“數年不見,皇上學會說謊了。”

一旁小宦官變了顏色,尖聲呵斥:“大膽!皇上面前,竟敢如此不敬!”

和韶抬手阻止:“朕與國師,一向如此說話,不得對國師無禮。”

小宦官諾諾退下。

鳳梧淡淡道:“如今皇上身邊貼身服侍的奴才們,也比昔日的護主些。”

和韶笑笑,嗆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一旁的宦官宮娥們急忙奉盂遞帕,又端過藥碗。鳳梧袖手旁觀,和韶喝了兩口,勉強壓下咳嗽。

鳳梧再開口:“皇上下了聖旨,讓那樂越進京?”

和韶笑道:“原來國師是為此事而來。不錯,據說樂越乃是流落在外的皇族血脈,朕為辨真偽,便讓定南王把他帶進宮來看看。”

鳳梧冷笑道:“此人在九邑起兵作亂,操縱孽龍,以妖術蠱惑眾人,自稱皇帝血脈之說,定然純屬一派胡言。皇上竟然相信,還下旨召其入宮,未免欠缺妥當。”

和韶道:“作亂一說,朕聽說另有隱情,孽龍妖術之事,恐怕只是傳言而已。朕在深宮之中,不知真相,唯有親眼見之,方能斷論。鳳梧道:”九邑作亂及孽龍妖術皆乃安順王與我親眼所見,絕對無誤,皇上身體虛弱,何必再度驗證徒然耗費精神。不如此事就由太子處理,皇上安心養病。“和韶張口,話未吐出,又是一陣咳嗽,宦官宮娥們再度簇擁上前,少頃咳喘平息,和韶嘆了口氣:”朕自知大限不遠,也不想再多勞神,無奈太子與安順王皆無法處理,朕惟有勉強親查。“他自枕邊取出一本奏摺:”除了樂越之事之外,朕近日還接到不少密報,有說安順王想造反太子謀逆的,有說國師是幕後主使的,還有人說,太子並非長公主親生,乃是安順王與一江湖女子的私生子。紛紛紜紜。若哪天朕死了,江山社稷因為這些謠傳而亂,和氏皇族血脈不保,千古罵名,朕如何揹負的起。因此此事,朕必須親查。“小宦官結果奏摺,捧到鳳梧面前,鳳梧並未接過,沉默片刻,忽而笑了:”沒想到連臣都有謀逆之嫌,此事臣的確不好再向皇上進言,皇上看著辦吧。“也不行告退之禮,轉身就走。和韶開口喚道:“國師請留步,朕……還有一事想問。”

鳳梧停步回身,和韶緩聲道:“朕方才聽國師說,孽龍與妖術乃你親眼所見。國師法力通玄,不知傳聞中護佑本朝的護脈鳳神,國師可曾見過?”

鳳梧有點意外,一時沒有回答,陰涼幽暗的殿內,他硃紅的袖緣好似黃昏天邊的雲霞。

少頃他才平淡地道:“皇上既知是傳聞,何必非要求證?”

和韶的目光有些模糊:“朕不知是否僅僅是傳聞,方才要求證。朕聽說每代皇帝,皆由護脈鳳神則定,一世護佑。朕乃先帝獨子,雖然自幼體弱,資質庸碌,仍然做了皇帝,朕想,假如鳳神真的存在,我的那位鳳神一定非常無奈。我一生無為,不像父皇。所幸壽命不長,他能再找下一個明主,這麼多年,對不住他了。”

鳳梧的神情沒有什麼變化,和韶不由得記起二十多年前,也是這樣的一個夏日,父皇喚他進御書房,指著案前立的一人道,此是馮梧國師,你須敬他如師,聽他教導,來日你和父皇一樣做了皇帝,他會象輔佐父皇一樣輔佐你,讓我和氏江山千秋萬世。“那時案前的人也象現在這樣,不施禮,為躬身,卻抬手輕輕撫在他頭頂,硃紅的衣袖如彤雲觸碰他臉側,淡淡的笑容也絢若雲錦。他傻傻的看著,心中自然的想,假如真的有神仙,應該就是這個模樣。而後他見那人微皺起眉,向父皇道:”太子體弱。”

父皇道:“朕今生,可能只有此子。”父皇與馮梧的神情都有些遺憾,那遺憾好像變成了針,紮了扎他的心。

他想把這神情抹去,以後不再出現,他拼命讀書,聽太傅的話,有了不解的疑惑時,他捧著書去找馮梧國師請教,馮梧每次都一一耐心指點。馮梧的學識比太傅還要淵博,三言兩語便能開解疑惑,每次請教完畢,他覺得,馮梧當日的遺憾之色便能退去一分。

直到他十一歲那日,百里齊叛亂,馮梧向父皇請求親自前去塗城平亂。

和韶躲在屏風後,聽得馮梧向父皇道:“禍根不在百里氏,而在塗城之內,務必斬草除根。”

父皇神色猙獰:“殺,敢覬覦朕之皇位者,一律格殺無赦!傳慕禎!朕要滅塗城全城!“而後,叛亂平息,鳳梧重傷而歸,閉門在國師府養傷。和韶謊稱去郊野狩獵,想偷偷去探望鳳梧。馬匹意外受驚,他跌落山谷中,重傷昏迷時又倒黴遇上大雨,回到皇宮後,傷勢在御醫調理下痊癒,卻從此洛下肺疾。父皇的身體也在平定百里氏之亂後突然差起來。父皇幾乎每晚做噩夢說有許多冤魂纏著他,多得整個寢宮都塞不下。除了馮梧之外,父皇又請了許多道人方士和尚在宮中,夜夜誦經。但父皇仍然越來越狂躁,病也越來越重,終於在幾年後駕崩。和韶登基時,也正值酷夏,離他十六歲生辰尚有三個多月。父皇駕崩,連日哀悼,讓他舊疾復發,酷熱之中穿戴沉重的鳳袍冠冕,大典未完便頭昏眼花。踏上御階,接受百官叩拜時,沒有留神打了個踉蹌方才在御座中坐下,只見鳳梧又微微皺眉,神色之中,帶著當年御書房中初見時的遺憾。和韶登基後,馮梧仍是國師,卻久不上朝,只偶爾出現。上一次見其與今日之間隔了多久?和韶已經記不清了,大概有幾年了。連立太子之事,都只是傳第了一本摺子過來,道,應立慕禎為太子。太子冊立大典,馮梧也未出席。和韶忍不住想,是否要到朕駕崩。慕禎登基時,國師才會出現。沒想到竟然不用等到那個時候,一道宣樂越進京的聖旨,先把國師招進宮來了。和韶不禁有些想笑,看來朕還是托勒樂越之福。此時此刻,他面前的鳳梧仍然是一貫淡然的形容:“皇上有恙在身,心緒煩亂在所難免。思慮過度於身體無益,還請安心調養。“微微躬身,“臣先告退了。”

和韶不由得脫口而出道:“國師下次進宮,是否是太子登基之日?”

鳳梧的眉峰微皺,抬眼看向和韶:“臣的舊傷已愈,以後會時常進宮,望能替皇上分憂。”稍微頓了一頓,接著道:“太子應已擇定下一任國師人選。太子登基之日,便是臣辭官歸隱之時。”

和韶不由得問:“那麼,國師當日為何還要讓朕立慕禎為太子?”

鳳梧慢條斯理道:“太子成為太子,並非我讓皇上冊立,更非他人謀劃。此乃天意,亦是天命。和韶又問:“在國師的天意中,那樂越算什麼人物?”

鳳梧頓了頓,方道:“應該是上天安排給太子的一場考驗。可以算作……是天災。”

鳳梧回到國師府,發現鳳桐正在庭院中飲茶,凰玲坐在旁邊和他嘰嘰喳喳地說話,一副歡樂怡然的情形。

鳳梧略有些不快:“你們今日怎麼有空到此聊天?”

鳳桐晃晃茶盞:“你那皇帝的一道聖旨,讓太子狂躁數日,我耳根難靜,出來躲躲。”

凰玲吐吐舌頭:“太子最近被楚齡郡主迷的神魂顛倒,根本看都不看澹臺容月一眼,我看我快不用做了,所以就和鳳桐哥哥一道來梧哥哥你這裡散散心。”

她的袖口處鑽出黃絨絨的一團,喳喳叫了兩聲。凰玲摸摸絨團的腦袋:“看,阿黃它也很悶〉”鳳梧哼了一聲。鳳桐的懶惰不思上進他一直看不慣,自省是自己以前沒有盡到做兄長的責任,教導好幼弟,於是蕭然道:“那到聖旨起不了什麼大用。太子如此沉不住氣,固然是他的天性,你也應該儘自己的責任,多加規勸。”

鳳桐搖頭:“難,難。凡人有句話說得極好,正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說到底我等不過是順天命司運數,凡人執意範傻,我們難以左右。”

凰玲插話道:“是呀,我和桐哥哥剛剛還在議論來著,就譬如梧哥哥你的皇帝,你一直說他懦弱無為,結果他突然下了一道聖旨,不是連梧哥哥你都沒料到?”

鳳梧再度冷哼一聲。鳳桐挑眉觀察他的神色:“大哥今天特意進宮去嚇唬皇帝,是否已讓他收回聖旨?”

鳳梧板起寒霜籠罩的臉:“即便他將那樂越召進宮,又能如何?”

鳳桐恍然道:“原來是沒成功,皇帝挺有骨氣麼〉”鳳梧的臉色越發難看,他在九邑吃了大虧,和韶又突然做出讓他意外的舉動,此刻再被鳳桐嘲諷,一時間怒氣翻騰,不得不凝神壓抑,,勉強將神色恢復如常:“君上處有何示下?”

鳳梧無奈的攤手“君上之意難以揣測,只說了五個字‘先隨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