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部 第一章

作品:《命運的核心

<h4>一</h4> 他把公事移交給弗萊賽爾,剛把一天的事務結束,馬上就動身到尼森式活動房屋去。他開著車,眼睛半閉著,直勾勾地望著正前方。他在想,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今天,現在,我就要把那件事清理了。生活就要重新開始了,這一愛情的噩夢就要結束了。他覺得早在昨天夜裡,在汽油桶下面,這件事就永遠死掉了。太陽炙烤著他的雙手,他的手被汗水粘在方向盤上。 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在將要發生的事上——開開門,幾句話,門永遠地關上——以至於在路上差點兒和海倫錯過。她正從小山上朝著他走來,沒有戴帽子,根本沒注意到他的車子。他不得不跑了幾步才追上她。當她轉過頭來以後,他看到的是在彭德時從他身邊抬過去的一張臉——被生活擊敗,毫無希望,像一隻打碎的玻璃杯一樣無從知道年齡。 “你在這兒幹什麼?太陽底下你連帽子也沒戴。” 她含含糊糊地說:“我在找你。”她站在紅土路上,樣子有些慌亂。 “到車裡來吧。你會中暑的。”她的眼中閃起一絲狡獪的神情。“哪有那麼容易?”她說。但是她還是聽從了他。 他們並排坐在車裡。看來用不著再把車開到別的地方去了,在這裡告別和在另外一個地方告別沒有什麼兩樣。她說:“今天早上我聽說阿里的事了,是你乾的嗎?” “不是我親手把他的喉嚨割斷的,”他說,“但是,他的死是因為我的存在。” “你知道是誰殺的嗎?” “我不知道拿刀的是誰。我想是一個碼頭耗子。尤塞夫的小傭人同他在一起,也失蹤了。沒準是他乾的,但是或許他也死了。我們永遠也弄不清楚。我不太相信尤塞夫有殺人的意思。” “你知道,”她說,“這意味著我們的事結束了。我不能再繼續把你毀掉了。別說話,聽我說。我從來沒想到事情會這樣發展。別人也有戀愛的事,人家幹這種事,開始了又結束了,高高興興,可是這種常規就不適用於我們。我們要不就是全部,要不就什麼都沒有,所以現在只能是什麼都沒有了。請你別說什麼。幾個星期來我一直在思索這件事。我要離開這裡了——馬上就離開了。” “到哪兒去?” “我不是告訴你別說話嗎?別問我任何問題。”他看到她的痛苦、絕望而蒼白的影子映在汽車擋風玻璃上,他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要撕成兩半了。“親愛的,”她說,“不要認為這對我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從來沒有做過什麼比這個更要橫下一條心的事了。比起來,叫我去死會容易得多。無論我看見什麼都想到你。我再也不敢看尼森式小房子,或者莫里斯汽車了。我不敢嘗帶苦味的杜松子酒,不敢看一張黑色面孔,甚至一張床……可是總得在床上睡覺啊!我不知道到什麼地方才能逃開你的影子。就是安慰自己說,一年以後就會把一切忘記,又有什麼用?至少我得熬過這一年呀!在這一年裡頭我忘不了你在一個什麼地方。我知道,我可以給你拍一封電報,或者寫一封信,儘管你不回答,你總會讀到的。”他想:如果我死了,她的日子就會好過多了。“但是我絕對不能給你寫。”她說。她並沒有哭,當他很快地向她瞥了一眼時,他看到她的眼睛紅通通的,一滴眼淚也沒有,正像記憶中她住在醫院時那樣——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每天醒來的時候最不好過,總有那麼一會兒忘記了一切都已經不同了。” 他說:“我到這裡來也是向你告別的,但是有一些事我是做不出來的。” “別說話,親愛的,我一點兒也沒有想鬧彆扭。你看不出來我沒有鬧彆扭嗎?你用不著離開我——讓我離開你。你連我到哪兒去也不會知道。我希望我還不是那麼一個壞女人。” “不是,”他說,“你從來都不是。” “別說話,親愛的。這件事會過去的。你會看到的。你會把這個爛攤子打掃乾淨,再做一個好天主教徒——這是你真正想要的,不是嗎?你要的不是一群女人。” “我要不再給別人痛苦。”他說。 “你要寧靜,親愛的,你會得到寧靜的。這你將看到。一切都會重新上軌道。”她把手放在他的膝頭上,最後在企圖安慰他的時候她終於禁不住自己嗚咽起來。他想:她從哪裡學到這種令人心碎的溫柔呢?她們從哪裡學會這麼快就變得這麼成熟了呢? “聽我說,親愛的。不要走近我的房子。替我把車門開啟。一定照我的話辦。我們就在這裡告別,你徑直把車開回家裡去——或者開到辦公室去,如果你更願意那樣做的話。那你也許會好過一些。別為我發愁。我會好起來的。”他想:那一個人的死我沒有趕上,現在卻叫我經歷這麼多次死。他俯身去扭動車門。她的淚珠擦著他的面頰,他覺得那挨著的地方像火星一樣的燙著他。“臨別以前接個吻沒有什麼妨礙吧!我們並沒有吵嘴。沒有鬧彆扭。誰對誰也沒有怨氣。”在他們接吻的時候他感到自己的嘴唇觸到的痛楚像是一隻小鳥的心房在跳動。他們靜靜地坐著,沉默不語,汽車的門一直敞著。幾個黑人工人從山上走下來,好奇地向車裡探著頭。 她說:“我不敢相信這會是最後一次:我就要從車裡走下去,你就要把車開走,而我們以後就再也不見面了。以後除了不得已,我要儘量不到外面來。我就待在山上面,你待在下面。啊,上帝,我真希望沒有你給我弄來的那些傢俱。” “那都是公家用的。” “有一把藤椅,你坐得老是那麼猛,把藤條都坐斷了。” “親愛的,親愛的,你不要這樣。” “別說話,親愛的。我真的一直沒有賭氣,但是這些話我再也不能對任何人說了。小說裡面總有那麼一個可以談心事的人,可是我卻沒有這麼一個密友。我必須把心裡的話一下子都說出來。”他又想:如果我死了,她就從我這裡解放了。死了的人很容易就被人忘記;一個人不會想知道死人的事——他現在在做什麼?他同誰在一起啊?對她來說,這種考慮是最難忍受的了。 “親愛的,現在我就要走了。閉上眼睛,慢慢地數三百下,再睜開眼的時候就看不到我了。然後趕快把車掉過頭去,親愛的,飛快地開走。我不願意看到你走。我還要把耳朵堵起來。我不想聽到你在山下面換擋的聲音。每天汽車來來往往換一百次擋。我就是不願意聽你換擋。” 啊,上帝,他祈禱說,一雙手在方向盤邊上耷拉著,把我殺死吧,現在就殺死。我的上帝,你再也不會聽到更徹底的痛悔了。我把事情弄得一團糟。我無論走到哪,都把痛苦帶給別人,就好像我身體上的氣味。讓我死了吧!結束我的生命吧!蟲豸是用不著自己殺害自己的。你把我殺死吧!馬上就叫我死。在我再傷害你以前。 “閉上眼睛,親愛的。現在是收場的時候了,真正收場了,”她絕望地說,“雖然看起來好像那麼荒唐。” 他說:“我不閉眼。我不離開你。我答應過不離開你。” “不是你離開我,是我離開你。” “那不成,親愛的。我們彼此相愛。那不成。我今天晚上要來看看你怎麼樣。我睡不著覺……” “你什麼時候都睡得著。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會睡覺的人。啊,親愛的,你看,我開始取笑你了,就好像我們不是在告別似的。” “我們沒有告別。還沒有。” “但是這樣下去我只是在毀掉你。我不能給你任何幸福。” “問題不在於給不給幸福。” “我已經下了決心了。” “我也是。” “但是,親愛的,咱們怎麼辦呢?”她完全屈服了,“就這樣下去我也不在乎。我不在乎那些謊話。我怎樣都可以。” “讓我來想辦法吧。我需要想一想。”他從她身上探過去,把車門關上。在門鎖還沒有發出咔噠一聲響以前,他已經下定決心了。

<h4>二</h4> 斯考比看著小傭人把晚餐端走,看著他走進走出,一雙赤腳在地板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露易絲說:“我知道這是一件可怕的事,親愛的,但是你就不要再去想它了。你現在對阿里已經無能為力了。”從英國又寄來一包書,他看著露易絲正在裁開一本詩集的書頁。她的花白頭髮比去南非以前更多了一些,但是他覺得她好像年輕了好多歲,因為她現在在化妝上下的功夫更多了,她的梳妝檯上擺滿了從南非帶回來的小瓶、小罐和軟金屬管。她沒有把阿里的死放在心上,她有什麼理由為這件事憂心呢?只有良心上負疚的人才把別人的死當作不得了的大事,不然的話,誰也不會這麼哀痛的。當斯考比年輕的時候,他本來認為愛同互相瞭解是有關係的,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知道沒有誰能夠了解另外一個人。愛本是一種想了解別人的願望,只是因為不斷失敗,這種願望就很快死亡了,愛或者也隨著死去,或者變成了痛苦的情誼,變成忠貞、憐憫……她正坐在那邊讀書,離開那使他頭暈目眩、口乾舌燥的痛苦折磨何止十萬八千里。他想:如果我被寫在書本里,她就會了解我了;但是如果她只是書中的人物,我能夠了解她嗎?我是不讀這種書的。 “你沒有什麼可看的嗎,親愛的?” “對不起,我不太想看書。” 她把手上的書合起來。他突然心裡一動,原來她同樣在煞費心機,原來她也正在努力幫助我呀!有時候他很懷疑,是不是她什麼都知道了啊?她從南非回來以後便一直掛在臉上的心滿意足的假面具後是不是遮掩著無限愁苦啊?每逢他產生這種懷疑時,便不由得悚然一驚。她說:“咱們談談怎麼過聖誕節吧。” “離聖誕節還早呢。” “一眨眼就到了。我在想,咱們是不是請一次客。咱們總是去別人家吃飯。請人到咱們家來玩玩一定挺有意思的。在聖誕節前夜好嗎?” “只要你覺得好就成。” “然後大家可以一起去作午夜彌撒。當然了,你和我得記住,過了十點就別喝酒了——但是別的人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 他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心頭又湧起一陣怨恨:他覺得她正坐在那裡,為使自己受到更重的懲罰而進行部署,神情那麼高興、那麼洋洋得意。他快要當專員了。她夢寐以求的已經到手了——對她說來,這也是一種成功;她現在已經躊躇滿志了。他想:我愛的是那個覺得所有的人都在背後嘲笑她的歇斯底里的女人。我愛失敗,我不愛成功。她現在坐在那裡多麼得意啊。她已經得救了。她那張寬大的臉好像放映新聞片的銀幕,他在上面看到了躺在黑色汽油桶下面的阿里的屍體,看到了海倫的慘淡無神的眼睛,也看到了所有那些迷途者,被擯斥於上帝恩寵之外的他的一些夥伴——那個屢教不改的盜竊犯、那個拿著海綿計程車兵……想到他已做過的事和即將做的事,他的心又泛上一股柔情。他想,連上帝也是個失敗啊。 “你怎麼了,蒂奇?你還在發愁……” 但是他是不能把已經到了嘴邊的懇求說出口的:還是讓我憐憫你吧!你還是保持你那失意、愁眉苦臉的樣子吧,你還是做一個失敗者吧。如果這樣,在咱們兩人之間就不會有一道鴻溝,我就可以再愛你了。時間不多了,我願意一直愛你到底。他慢悠悠地說:“我又犯病了,現在過去了。犯起來的時候——”他想起醫學書上的說法來,“就像被鉗子夾住一樣。” “你一定要去看看醫生,蒂奇。” “我明天就去。反正我為失眠的事也得去拿藥。” “你失眠?你睡得像塊死木頭似的,蒂奇。” “上星期就不成了。” “這是你在胡思亂想。” “不是。我兩點鐘醒過來,就再也睡不著了——一直到該起床以前才又迷迷糊糊地睡一會兒。別為我擔心。我就去弄點兒藥來。” “我最討厭安眠藥。” “我不會老吃,免得養成習慣。” “我們得把你的病治好,蒂奇,好過聖誕節。” “到聖誕節我的病就好了。”他直著身子走到屋子另一端她坐的地方,盡力模仿害怕疼痛反覆的樣子。他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胸脯上說:“別擔心了。”在接觸到她的身體時,怨恨從他的心中消失了——她並不是那麼得意的,她永遠也不會同警察局專員結婚的。 在她上床以後,他把自己的日記取了出來。至少在這份生活記錄裡他並沒有撒過謊,最多也不過把某些事略去不談而已。他一直像船長登入航海日記那樣認真地記錄氣溫。他從不誇大,也從不縮小;他從不做任何空談。他在日記上寫的都是事實。11月1日。與露易絲同去參加早彌撒。上午在昂納寇太太處調查盜竊案。午後二時氣溫九十一華氏度。晤“尤”於他的辦事處。阿里遇害。他的記敘簡單,直截了當,正像那一次他寫C逝世一樣。 11月2日。他對著這個日子坐了很久很久,他一直這樣坐著,不久就聽到露易絲在樓上喊他。他小心翼翼地回答:“你睡吧,親愛的。我多待一會兒,就能睡好覺了。”但是由於一天的奔忙和必須要做的種種籌劃,他已經筋疲力盡,坐在桌子前面都快要打盹了。他走到冰箱前邊,用手帕包了一塊冰,貼在額頭上,直到睡意又消失了。11月2日。他重新把筆拿起來:他簽署的是自己的死刑執行令。他寫道:和海倫會面幾分鐘(不要隱瞞任何事實留待別人偵查出來;自己把一切都記下來會更安全一些)。二時溫度九十二華氏度。下午心痛復發。疑是心絞痛。他把過去一週的記載看了一遍,在這裡那裡加上睡得很不好、無法入睡、繼續失眠這類詞句。他又仔細地把這些記載讀了一遍:以後這些日記驗屍官和保險公司的檢察員都要仔細看的。他覺得他的這些記載沒有什麼異常的地方。他又把冰塊放在前額上,把睡意趕走。現在才剛剛過午夜半個小時,最好等過了兩點鐘再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