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一部 第二章

作品:《命運的核心

<h4>一</h4> 威爾遜很小心地把那一頁詩從《老道恩海姆人》上撕下來,在詩背面貼上一張殖民廳辦公專用的厚信紙。他把它拿起來對著亮光照了照,詩背面印著球賽結果的文字一點兒也看不出來。這以後他把這張紙仔細疊起來,放在口袋裡;也許這張紙將要永遠留在他的衣袋裡,誰說得準呢? 看到斯考比開著汽車向城裡駛去以後,他開始向山下斯考比的住房走去。他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正像那次去妓院的感覺一樣,甚至那種非常勉強的心理也同那次一模一樣——有誰願意在某一特定時刻改變生活的常規呢? 他想象另外一個人處在他的境地時會怎樣做,他把這個人要做的演習了一遍。要立刻把過去的線索重新拾起來,非常自然地同她接吻,如果可能的話要吻她的嘴,對她說“我很想你”,不能遲遲疑疑。但是他的一顆心卻怦怦亂跳,不斷髮出恐懼的訊號,把他的思想完全攪亂了。 “啊,威爾遜,你到底露面了。”露易絲說,“我還以為你把我忘了呢。”她向他伸出手來。他像是被打敗了似的握住她的手。 “喝一點兒什麼吧!” “我在想,你願不願意同我出去散散步。” “天太熱了,威爾遜。” “我一直沒有到那個地方去過,你知道,從那次……” “到哪個地方去?”他明白了,對於那些沒有愛上誰的人,時間可不會靜止的。 “到那個老車站去。” “噢,是啊……是啊,我自己也還沒有去過呢。”她毫無興趣地、含含混混地說,給威爾遜一種殘忍無情的感覺。 “我從那裡回來的那天夜裡,”他可以感覺到那暴露了自己不成熟的紅暈又佈滿了整個面孔,“試著寫了幾首詩。” “你寫詩,威爾遜?” 他激憤地說:“是的,我寫詩。為什麼我不能寫呢?而且還發表了。” “我沒有笑你。我只是感到吃驚。在什麼地方發表的?” “一份新刊物,叫《圓圈》。當然了,他們給的稿費很低。” “我可以看看嗎?” 威爾遜呼吸急促地說:“我帶著呢。”他又解釋說,“背面也登了一些東西,讓我受不了。對我說來現代味太濃了。”他帶著一種困窘的、飢渴的神情望著她。 “寫得很美。”她說,聲音很低。 “你看到縮寫的姓名了嗎?” “過去還從來沒有人寫詩獻給我呢。” 威爾遜感到一陣厭膩,他想坐下來。他問自己:為什麼一個人要開始這樣一場丟臉的事呢?為什麼要想象自己愛上了什麼人呢?不記得在什麼地方,他曾經讀過,愛情是十一世紀行吟詩人的發明;為什麼行吟詩人不讓我們只有肉慾呢?他用一種毫無希望的惡毒說:“我愛你。”他想:這是謊言,這句話離開了印刷的書頁一點兒意義也沒有。他等待著她的嘲笑。 “啊,不是的,威爾遜,”她說,“不是的。你不愛我,你不過是染上了這裡海岸的熱病而已。” 他不顧一切地說下去:“超過世界上一切事物。” 她溫和地說:“沒有人會這樣愛的,威爾遜。” 他不安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短褲輕輕拍拂著,手裡揮動著從《老道恩海姆人》上撕下的那頁紙。“你應該相信愛的。你是天主教徒。上帝不是愛世人嗎?” “啊,是這樣的,”她說,“上帝做得到。我們一般人能做到的太少了。” “你愛你的丈夫。你同我說過。愛情使你回到家裡來。” 露易絲悲哀地說:“我想我是愛他的,竭盡我的一切所能。但是這不是你想象中所感覺的那種愛。沒有盛毒藥的酒杯,沒有永世沉淪的黑帆。人們誰也不為愛情去死,威爾遜——當然,除了書裡記載的那些,還有小孩子有時演的那些戲。但是,咱們不要這樣演戲了,威爾遜——對咱們這樣年紀的人來說,這不是什麼好玩的事了。” “我不是在演戲。”他氣憤地說,他很容易就聽出自己的氣憤中帶著一種裝腔作勢的聲調,他好像要把書架當作她忘記掉的一個證人似的對著它大聲說,“這些書也都是在演戲嗎?” “不完全是。”她說,“也就是因為這個,比起你的那些詩人來我更喜歡它們。” “但是你還是回來了。”他的臉因為突然想到一句惡毒的話而泛起了亮光,“也許是出於嫉妒。” 她說:“嫉妒?我有什麼可嫉妒的呢?” “他們一直做得很謹慎,”威爾遜說,“但是怎麼謹慎也瞞不過人們的耳目。”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你的蒂奇和海倫·羅爾特。” 露易絲在他的面頰上打了一個巴掌,沒有打準,打著了他的鼻子,威爾遜的鼻子馬上淌出大量血來。她說:“這是對你叫他蒂奇的懲罰。除了我以外,誰也不許這麼叫他。你知道他不喜歡這個名字。來,拿我這塊手帕去,要是你自己沒帶著的話。” 威爾遜說:“我的鼻子動不動就出血。我可不可以仰面躺一會兒?”他在桌子同食品櫥中間的地板上、在爬來爬去的螞蟻當中挺直了身子。前一回是斯考比在彭德看著他淌眼淚,這一回是——這個。 “要不要我把一個鑰匙放在你的脖頸上?”露易絲問。 “不,不要,謝謝你。”《老道恩海姆人》上的一頁詩也沾滿了血。 “真的對不起。我的脾氣太壞了。這會把你治過來的,威爾遜。”但是如果一個人是靠浪漫調情過活的,他是永遠也治不過來的。世界上宣傳這種信仰、那種信仰的傳教士太多了,這些人被他們的信徒捧得忘乎所以了;因為比起在殘酷與絕望的可怕的真空中游蕩,假裝信仰些什麼肯定更好一些。他固執地說:“什麼也不能把我治過來,露易絲,我愛你。什麼也治不過來。”他一邊說一邊用手帕擦血。 “如果真是這樣,”她說,“那就太奇怪了。” 他在地上哼了一下,表示不瞭解她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她解釋道,“是否你才真是一個懂得愛的人。我過去一直以為亨利是這種人,如果我想得不對,你才是真正的這樣的人,那就太奇怪了。”在他即將按照自己對自己的評價被人接受的時候,他忽然感到一種無名的恐懼,就好像在部隊被擊潰時一個小參謀官聲言熟悉坦克,竟被人們信以為真一樣:現在再承認自己除了讀過幾篇技術性刊物上的文章什麼都不懂,已經太遲了。“噢,抒情詩般的愛情啊,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飛鳥。”他一邊往手帕上擦血,一邊緩緩地從嘴裡吐出一句泛泛之論的話來,“我想他也懂得愛——用他那種方式。” “愛誰?”露易絲說,“我,你提到的這個海倫·羅爾特,還是隻愛他自己?” “我剛才不該提到那件事。” “不是確有其事嗎?讓咱們都說一點兒真心話吧,威爾遜。你不知道我對那些安慰人的謊話多麼厭倦了。她長得美嗎?” “噢,不美。她不是那種美麗的女人。” “她年輕,當然了,我可是已經到了中年了。她經歷了那些事,肯定有些憔悴。” “憔悴不堪。” “但是她不是天主教徒。她的運氣不錯。她不受什麼約束,威爾遜。” 威爾遜倚著桌子腿坐起來,他帶著真實的感情說:“看在上帝的份上,別叫我威爾遜好嗎?” “愛德華,愛迪,泰德,泰迪。” “我的鼻子又出血了。”他悽慘地說,又重新躺在地板上。 “這件事你都知道什麼,泰迪?” “我想你還是叫我愛德華吧,露易絲。我看見過他在夜裡兩點鐘從她的房子裡走出來。他昨天下午又去了。” “他去作告解了。” “哈里斯看見他去了。” “你一定一直在監視他。” “我相信尤塞夫正在利用他。” “太離奇了。你想得太多了。” 她站在他的旁邊,彷彿躺在地上的是一具屍體,手掌裡放著一塊沾滿血跡的手帕。他們兩人都沒有聽到汽車停在門外的聲音和從臺階上走向房門的腳步聲。這間屋子對他們說來似乎已經變得像墓穴那樣嚴密、親切、密不通風;兩人都覺得很奇怪,突然有一個第三者從外面的世界對著這間屋子講起話來。“出了什麼事了?”斯考比的聲音問道。 “沒什麼……”露易絲說著有些慌亂地揮了一下手——她要說的好像是:該怎樣從頭說起呢?威爾遜掙扎著想站起來,但是鼻子馬上又流出血來。 “給你這個,”斯考比從衣服口袋裡拿出一串鑰匙,放進威爾遜的襯衫領子裡,“你會看到的,”他說,“老辦法還是最有效的。”果不其然,沒過一會兒,威爾遜的鼻子真的不出血了。“一定不要仰面躺著,”斯考比蠻有道理地繼續說,“還有一種辦法就是用海綿蘸冷水擦洗。你的樣子看起來可真像打了一場架,威爾遜。” “我總是仰面朝天地躺著,”威爾遜說,“我一看見血就頭暈。” “要喝一杯酒嗎?” “不,”威爾遜說,“不喝。我該走了。”他費了不少力氣才從襯衫裡把鑰匙拿出來,弄得襯衫的後襬也從褲子裡面耷拉出來了。直到回到尼森式活動房屋,哈里斯給他指出以後,他才發現自己的襯衫沒系在褲子裡。他想:我就是這樣從他們家裡走出來的,他們肩並肩地看著我的這副狼狽相。他隔著一片灼熱的土地和淒涼的鐵皮屋頂小房遙望著斯考比的住房,彷彿打了敗仗以後重新在考察戰場的景象。他很想知道,如果他是勝利者,這一派荒涼景色該如何呈現在他的眼睛裡;但是在戀愛上是從來沒有勝利這種事的,在最後被死亡和冷淡擊敗以前,有的只不過是幾場戰術上的小成功而已。

<h4>二</h4> “他要做什麼?” “他要對我談情說愛。” “他愛你嗎?” “他認為他愛我。你不能問得再多了,你說是嗎?” “你打他好像打得很重,”斯考比說,“打在鼻子上了?” “他惹我生氣。他叫你蒂奇。親愛的,他暗中監視著你。” “我知道。” “他危險嗎?” “可能危險——在某種情況下。但是果真到了那種地步,就是我的錯了。” “亨利,你難道從來不生誰的氣嗎?他向我求愛你覺得沒有什麼嗎?” 他說:“如果我為這種事生氣,我就太虛偽了。這種事人人都會有的。要知道,就是正常的、規矩的人也會愛上人的。” “你愛過人嗎?” “啊,愛過,愛過。”他一邊在臉上挖掘笑容,一邊仔細打量著她臉上的表情,“你知道我愛過的。” “亨利,你今天早上真的不舒服嗎?” “真的。” “不是在尋找藉口? “不是。” “那麼咱們明天早上去領聖體吧,親愛的。” “如果你想去的話。”他說。他知道這一時刻遲早要來的。為了不讓露易絲髮現自己手在發抖,他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取下一隻酒杯來。“喝酒嗎?” “太早了,親愛的。”露易絲說。他知道她正在專心觀望著自己——正像所有別的人一樣。他把酒杯放下,說:“我得回到局裡去看幾份檔案。等我回來,就可以喝酒了。” 他不很穩定地駕駛著車子,因為心頭一陣陣泛起厭膩的感覺,兩眼都有些發花了。噢,上帝,他想,你這樣突然地硬要別人接受你的決定,連考慮的時間都不給。我太累了,沒有力量去思考了。這本是應該在紙上演算的一道數學題,答案應該毫不費力地求得的。但是痛苦卻使他噁心起來,他伏在方向盤上乾嘔了幾聲。讓人苦惱的是,他想,我們是知道答案的——我們天主教徒因為知道答案所以被罰入地獄。我不需要再演算什麼了——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跪在懺悔室裡說:“自從上次告解以後我又犯了多少次通姦罪,等等等等。”聽蘭克神父警告我以後要避開這種場合,不要單獨和這個女人會面(蘭克神父用的都是那些可怕的抽象的詞:海倫成了“這個女人”,成了“場合”,而不再是那個緊握著集郵簿、聽著巴格斯特在門外吼叫的倉皇失措的孩子;這叫通姦,而不是寧靜、黑暗、溫情和憐憫的時刻)。再以後,我就要對我的罪行悔罪,許下諾言“絕對不再冒犯你”,接著第二天去領聖體,在人們稱之為寵愛的境界裡將天主耶穌領入口內。這就是正確的答案——別的答案是沒有的:使自己的靈魂得救,而把她丟給巴格斯特和悲痛絕望。一個人必須理智一些,他對自己說,必須承認悲痛絕望的心情是不會永遠繼續下去的(真的是這樣嗎),愛情不會永遠繼續下去(可是,這不正是絕望永遠繼續下去的原因嗎),幾個星期或者幾個月以後她就不會再痛苦了。她在小船上漂泊了四十天,死了丈夫,也都過來了,難道愛情的死亡她就經受不住嗎?正像我能經受住一樣,正像我知道我能經受住一樣。 他把車停在教堂外面,萬念俱灰地坐在方向盤後面。死亡從不在一個人最希望它來的時候到來。他想:當然還有一個不對的答案,一個普普通通、老老實實的錯誤答案:離開露易絲,忘記私下立下的誓言,辭掉工作。是把海倫丟給巴格斯特,還是把露易絲丟給什麼人?我陷入了一個無法解脫的困境,他對自己說。他在汽車的反光鏡裡看到一個走投無路的陌生人的毫無表情的面孔。他最後還是下了汽車,走進教堂。在等著蘭克神父進入懺悔室的時候,他跪下祈禱,叨唸著唯一能記起的祈禱文。他甚至連《天主經》和《聖母經》也記不起來了。他在祈求一個奇蹟:“啊,上帝,讓我悔悟吧,幫助我,讓我悔悟吧。讓我感覺到我自己比那個女孩更為重要。”在他這樣祈禱的時候,他看到的不是海倫的臉,是一個被水手姦汙後又被殺害的十二歲黑女孩的臉,這張臉在昏黃的煤油燈光下正茫然地瞪著他。“讓我首先想到我自己的靈魂吧!乞求你的憐憫讓我還能信任那個連我都要棄絕的人吧!”他聽到蘭克神父關閉懺悔室小門的聲音;他跪在那裡又感到一陣翻腸攪肚的噁心的感覺。“啊,上帝,”他叨唸說,“如果不能這樣,一定要我棄絕你的話,你就懲罰我一個人而讓別的人得到一些幸福吧。”他走進懺悔室裡去。他在想,奇蹟還是可能發生的。即使像蘭克神父這樣的人也可能有一次找到一句話——一句合適的話來……他跪在豎放著的棺材一樣大小的空間裡說:“從我上次告解以後,我犯了通姦罪。” “多少次?” “我不知道,神父,很多次。” “你結婚了嗎?” “結了。”他想起那天晚上蘭克神父承認自己無力給別人幫助,當著他的面幾乎控制不住自己感情的事……現在,他竭力維持教會的禮規,裝作完全不認識告解者的身份,但是心裡面是否也記著那天的事呢?斯考比想說:“幫助我吧,神父。讓我相信把她丟棄給巴格斯特是我該做的事。讓我相信上帝會寬恕我吧。”但是他只是默默不言地跪在那裡,等待著,感覺不到有一絲一毫的希望。蘭克神父說:“是同一個女人嗎?” “是的。” “你一定要躲避她,別同她見面。能夠做到嗎?” 他搖了搖頭。 “如果非同她見面不可的話,一定不能單獨同她在一起。你答不答應做到這一點?能不能向上帝而不是向我保證做到這一點?”斯考比想:我多麼傻,居然希望神父能說出那句不可思議的話來。他說的話是向無數人說過無數次的公式。可能人們都是許下諾言,離開懺悔室,以後再回來繼續作告解。這些人真的相信他們要努力去做他們許諾下的事嗎?他又想:我活著,每天都是在欺騙別人,我不想再欺騙自己、欺騙上帝了。他回答說:“我就是答應也是沒有用的,神父。” “你一定要答應。你不能只祈求目的而不要手段。” 噢,為什麼不能呢?他想,能夠這樣的;難道不能只要求勝利後的和平而不要滿目瘡痍的城鎮嗎? 蘭克神父說:“告解也好,赦罪也好,都不能不動心思,這話用不著我告訴你你也知道。能不能得到寬恕,需要看你自己的心境。一點兒也沒有心理準備跪到這裡來是沒有什麼好處的。一定要先認識到你犯了罪,再到這裡來。” “我沒有認識到。” “另外,還要有悔罪的誠心。我們被告知,要寬恕我們的兄弟七十個七次[71];我們不用怕上帝的寬恕會比我們的還少,但是一個人如果不肯悔罪是得不到寬恕的。犯罪七十次每次都悔罪,比只犯一次卻永遠不悔罪更好一些。”斯考比看到蘭克神父抬起手臂,揩掉眼鏡上的汗水,看上去他非常疲勞了。斯考比想:這樣拖著他在這裡受罪有什麼好處呢?他是對的,當然了,他是對的。我真是傻透了,怎麼能幻想在這個不通風的小閣子裡找到使我信服的話呢……他說:“我想我不該來這裡的,神父。” “我不想拒絕為你念赦罪經,但是我想,如果你先離開這裡,把事情好好想一想,再來的時候你的心境就更適於作告解了。” “是的,神父。” “我要為你祈禱。” 當斯考比從懺悔室裡走出來的時候,他覺得有生以來他的腳步第一次走上一條看不到希望的路途。不論目光轉向什麼地方——十字架上毫無生氣的上帝像也好,聖女塑像也好,還是那些描繪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蹟的粗俗的耶穌受難圖也好——希望都全然無跡。他覺得自己離開懺悔室只是為了前往探索一片淒涼絕望的土地。 他把汽車開到警察局,取了一個資料夾,然後回到家裡。“你出去了很長時間。”露易絲說。在他的答話沒有說出口以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編造的是什麼謊言。“我胸口又痛了,”他說,“所以歇了一會兒才回來。” “你是不是覺得應該喝一杯酒?” “是的,直到有誰告訴我不該喝酒為止。” “你要去看看醫生嗎?” “當然了。” 這天夜裡他夢到自己乘坐一條小船順著地下河漂流下去,正像他童年時代崇拜的英雄人物阿倫·夸特曼[72]在一條地下河流駛向失落的城市密羅西斯一樣。但是夸特曼當時身邊還有夥伴,他卻只是孤身一人;停在擔架上的一具屍體是不能算作同伴的。他心裡非常著急,要趕快到一個地方去,因為他提醒自己說,在這種氣候裡屍體只能停放很短的時間,他的鼻子已經聞到了腐爛的氣味。但是當他坐在那裡駕駛著小船在河中間漂流下去的時候,他發現臭味不是來自那具死屍,而是從他自己仍然活著的身體中發出來的。他覺得自己的血液好像已經不流通了,當他想抬起胳膊的時候,他的胳膊卻一點兒不聽話地在肩膀下面耷拉著。他從夢中醒過來,發現露易絲正在晃動他的胳膊。她說:“親愛的,時間到了,該走了。” “上哪兒去?”他問。 “我們一起去參加彌撒。”他又一次感到她正目不轉睛地打量著自己。再說一句拖延時間的謊話有什麼用?他很想知道威爾遜對她說了些什麼。他能夠老是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地撒謊嗎?能夠老是尋找工作、健康或是記憶不佳的一些藉口,永遠避開聖體欄杆前的場面嗎?他懷著絕望的心情想:我已經受到神的譴責了,索性讓我毀滅到底吧!“好吧,”他說,“當然了,我這就起來。”沒有料到,她平白無故地給了他一個藉口,給他製造了一個機會,他反而吃了一驚。“親愛的,”她說,“要是你不舒服,就別起來了。我不想把你從床上拖起來去參加彌撒。” 但是他覺得她給他的這個藉口也是一個陷阱。他可以看到隱蔽的標註上面重新鋪上的草坪。如果他把這個藉口接過來,就無異於承認自己確實犯了罪。他打定主意,不論付出什麼永世不能補贖的代價,這一回也要一勞永逸地在她心目中澄清自己,要讓她把心放下來;她需要的正是這個。他說:“不,不,我要同你一起去。”當他同她並排走進教堂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彷彿是第一次進入這個建築物——一切都那麼陌生,他同這些跪著祈禱、不久就心情寧靜地領聖體的人已經被無限遙遠的距離分隔開了。他跪下,假裝在祈禱。 彌撒經文在他耳邊鳴響著,像是起訴狀。“我將在上帝的聖壇前邊,到青年時代曾給我歡樂的上帝身邊。”但是現在到處也沒有歡樂。他抬起頭,從指縫裡向外窺視著:聖母和聖徒的塑像好像從四面八方,向每一個人伸著手,但就是沒有理睬他。他是社交場合裡一個沒有人認識的生客,沒有人把他介紹給別的人。一張張和藹的、微笑的面孔沒有一張是望著他的,簡直叫他無法忍受。當神父念起“天主憐憫我等”的時候,他又一次試圖祈禱:“天主憐憫……上帝憐憫……天主憐憫。”但是他即將做的那件事引起他的恐懼和羞愧卻使他的頭腦一陣陣發冷。那些在赤裸著的女屍前面褻瀆聖體、那些在令人毛骨悚然的荒誕的儀式中口領聖體、做黑彌撒的墮落的祭司,儘管他們乾的是使自己墮落到地獄的事,至少還懷著一種比愛人類更為強烈的感情;他們做這種事或者出自對上帝的恨,或者是由於局外人無從理解的對上帝的敵人的邪惡崇拜,但是斯考比自己卻既對邪惡沒有愛又對上帝沒有恨,上帝甘願落到他手裡,聽他擺佈,他又怎能恨他呢?他之所以褻瀆上帝只是因為他愛上一個女人——但是那到底是愛呢,還只不過是憐憫,是一種責任感?他又試圖原諒自己說:“你是可以照顧好你自己的。你每天都逃脫了被釘在十字架之苦。你只不過在忍受痛苦。你永遠也不會迷失。你要承認,自己必須處在這些人後面。”他看著神父把酒和水倒在聖盃裡,像準備飯食一樣正在祭壇上為自己下地獄做準備,他想:我呀,我一定要走在最後;我是警察副專員,我手下有一百名警察,我負有責任。我的職務是照料別的人,我必須盡到我的職責。 聖,聖,聖[73],彌撒正祭已經開始了,蘭克神父在祭壇邊的喃喃語聲毫不留情地一步步逼向奉獻禮。“求賜我等日日寧靜……助佑我等免受永罰……”平安,安寧,寧靜[74]:在整個這場彌撒中“寧靜”一詞的各種變格在他耳鼓中轟轟作響。他想:我連寧靜的希望也永遠喪失了。我負有責任。我在居心欺騙的道路上越滑越遠,不久就永遠也回不來了。因為這是我的軀體[75]。鈴聲響起來,蘭克神父用手指舉起聖盃來——這像聖餅一樣輕的聖體,但是斯考比卻感到它的到來壓在自己心頭像鉛塊一樣沉重。因為這是盛我血的聖盃[76]。第二陣鈴聲響了。 露易絲摸了摸他的手。“親愛的,你不舒服嗎?”他想,這是第二個機會。我的痛苦又回來了。我可以離開這裡了。確實如此,如果我沒有痛苦,誰能說有痛苦呢?但是如果他現在走出教堂,他知道他只有一條路可走——聽從蘭克神父的勸告,把那件事結束,拋棄她,幾天以後,在確實知道自己已經把清白無辜歸還到它應有的位置上——歸還到大西洋的浪濤下以後,良心清白地再到教堂來領聖體。如果不叫清白無辜把人們的靈魂殺害,它自己就必須夭折。 “我留下寧靜給你們,我將我的寧靜賜給你們[77]。” “我沒有不舒服。”他說,一直盤桓在他心中的渴望刺得他的眼球痠痛,他抬頭向祭壇上的十字架望去,氣恨恨地想:拿去你那擦拭傷口的棉花吧!我現在這個樣子是你造成的。接受投擲到你身上的槍刺吧!他用不著開啟彌撒經本就知道祈禱文如何結束。“啊,天主耶穌,我不敢領你的聖體,求你不要把它變成我的審判和責罰。”他閉上眼睛,讓黑暗進入他的體內。彌撒經文越到結尾時念得越快。主啊,我不敢當……主啊,我不敢當……主啊,我不敢當[78]……在絞首臺下面,他睜開了眼睛,看見一些黑人老婆婆拖著腳向聖體欄杆走去,此外還有幾個士兵、一個空軍機械匠、他手下的一名警察、在銀行工作的一個職員,這些人都心情怡適地走向寧靜,斯考比對他們的淳樸和善良非常羨慕。是的,在現在這一時刻他們個個都心安理得。 “你不來嗎,親愛的?”露易絲問。她的手又碰了他一下——那隻又堅定又溫柔的刺探的手。他站起身來,跟在她後面,在她旁邊屈膝跪下。他像是置身異國的一個間諜,他已經被教會了這個國家的風俗、習慣和語言,完全同本地人一樣。現在只有靠奇蹟我才能得救,斯考比想,他看著蘭克神父在祭壇上開啟聖龕,但是上帝從來不用奇蹟使他自己獲救。我就是那具十字架,他想,上帝絕不肯說一個產生奇蹟的字把自己從十字架上解救下來,但是如果木頭也能夠沒有感覺,釘子也能夠像人們相信的那樣毫無知覺,一切就都好了。 蘭克神父從祭壇的階梯上走下來,舉著聖體。斯考比嘴裡的唾液都幹了,彷彿連他血管中的血液也都幹了。他不敢抬頭,他望著神父的衣襬像中古時代戰馬的裙裾一樣向他逼來。步步緊逼他的步履聲,上帝向他衝擊過來。如果埋伏著的弓弩手這時射出箭來就好了,有那麼一刻他真的感到神父的腳步踟躕不前了。也許在他走到我面前以前真的會發生點兒什麼,發生一件不可思議的插曲……直到他把嘴張開以後(那一時刻已經到了),他還做了一次最後的掙扎,祈禱說:“啊,上帝,我把我的責罰奉獻給你。你拿去吧。拿去給他們用吧。”他的舌尖上有一股淡而無味的感覺,永世懲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