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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離別曲(都會愛情繫列)

魯新雨和大耳朵從西班牙回來了。韓坡驀然醒覺,這一年的時光是他借回來的,這種借回來的時光,註定是短暫的;而他竟荒謬地以為可以永駐。

“你要去哪裡?”魯新雨問。

韓坡不能回答自己。

是否只有不可能的事才令人沉迷?現實熄滅了他的渴望。他為一個女人死而回來,現在也只能為一個女人的死而離開。

李瑤終於離開了錄音室。

夜裡,她把離別之歌的最後一段改寫了,改得面目全非,但是已經沒有一雙耳朵來聆聽這些旋律了。

“去找他吧!”她腦袋裡翻騰著一句話。

她離開了那臺鋼琴,在地上翻了一個又一個筋斗,把腦袋裡的那句話抖下去,不再去想它。

韓坡在公寓裡收拾他的行李。他把泡眼金魚送了給徐幸玉。攤在床上的行李箱,再一次提醒他,飄搖不定的生活才是他的故鄉。我們持續不斷地做某事,正是我們命運所依賴的土地。

電視播出那個手錶廣告,他停了下來,看到李瑤孤伶伶地站在一座寂靜無人的音樂廳裡,眼裡說不清的惆悵。她始終是他依戀的那個人,不因距離而消減。

那首離別之歌的最後一段改寫了,絲絲縷縷地飄來。改得太好了。他靜靜地凝視著不可觸控的她,悲涼地笑了。悲涼是他們重逢的旋律。

他為什麼非要得到她的愛不可呢?愛並不存在於此刻,而是在回憶和期待裡。單程路通常也是回程路。不能要求什麼,但能慾望什麼,這是真正的自由。這種愛情不需要回報,它自己回答自己,自己滿足自己。

“走吧!”一個強烈的聲音在他心裡迴響。

“留下來吧!她需要你。”另一個聲音在他心裡縈繞。

離別意味著什麼?意味永不相見還是重逢的希望?

他將那個10法郎的銅板從書裡拿出來,把它高高地丟到頭項去。在它急促下墜的時候,他用一隻手接住了它。假使是自由神像那一面,他便留下來:要是另一面,就是要他離開。

他看著自己緊握的拳頭,想起李瑤從倫敦寄給他的最後一封信。她在信上說:“為什麼你都不回信?我不再寫了。”那一刻,他幾乎想要馬上回信給她。他沒有回信,不再是因為嫉妒,而是因為驕傲。他覺得自己已經不需要了,不回報的人是比較優越的。多少年來,他隨了自己驕傲的代價。

他緩緩地放開手,笑了;笑自己竟然求助於一次偶然。要是老師的眼睛看到這一幕,定會責備他還不瞭解命運的深沉。

可是,這個銅板是李瑤送給他的,這是他宿命的塵土。

後記《離別曲》這個故事的意念最早浮過我腦海時,我想寫的是童年和命運。當時,還沒有韓坡、李瑤、夏薇和顧青這些角色,我只是想寫一段植根於童年的愛:兩個小孩因為一次鋼琴比賽的勝負,從此有了不一樣的命運。當他們長大之後,命運也造成了兩個人之間不可逾越的距離……

有了這個意念之後,人物角色才一個個出現,而且跟我原先的構想不一樣。把韓坡和李瑤連在一起的夏綠萍,是我後來才想到的。夏薇所佔的比重,原本也沒這麼多,徐幸玉和杜青林、胡桑和林孟如,還有顧青,都是自己慢慢在故事中活出來的。

構思一個小說的時候,作者是上帝,他喜歡寫什麼題材都可以。小說開始以後,作者便成了局外人,他以抽離的身分去看這個故事和裡面的人,一切都有了自己的生命,情節會逐漸形成,所有的人物都好像真有其人。

以前我會投入我寫的小說裡,變成一分子,有時甚至會因為某段情節而感到鼻酸。這一次寫《離別曲》,我冷靜了許多,讓自己客觀一點去看整個故事。惟其如此,我才能夠更瞭解我筆下的人物。

愛情是人生最荒涼的期待與渴求。明白了這種荒涼,反而幫助我從自己的小說跳開來,去看故事裡的悲歡離合,去看韓坡、李瑤、夏薇、顧青、徐幸玉、杜青林這幾個當時年少的人,如何在動盪不安的愛情裡尋找自己的出路。

在小說裡出現的“銅煙囪”餐廳其實早已經不存在了。兒時,我的確去過這家餐廳,而且是我老師帶我去的,她就住在餐廳旁邊的一幢公寓裡。那天,她告訴我,餐廳附近有個龍虎山,龍虎山發生過一宗情殺案,很多年前的事了……

寫小說的人,往往可以將時光倒轉,重新安排人與地。我的老師並不是鋼琴老師。然而,任何我夢想的事情都可以由我的小說去代我完成。現實卻又是另一回事。

也許我們都同情韓坡和夏薇,但是我們或許更想成為李瑤、顧青,甚至是杜青林。我們憐憫弱者,卻希望成為強者,在一段關係裡,成為最幸福的那個人,能要求一切,也能把慾望變成真實。要是能夠這樣,該有多好。

羅洛·梅的《自由與命運》是我非常心愛的一本書。第一次看的時候,簡直是驚心動魄。每一次看看,我都會有一番新的領悟。命運並不等同於宿命,不是塔羅牌,也不是早已註定。我們無法決定自己生於那裡或死在何處,但是還有許多事情是我們可以自己選擇的。比如說:愛或不愛一個人。命運限制了我們的渴求,自由就是能夠超越這些限制。

這部小說裡的幾個主角都太年輕了,還沒能超越自身種種的限制,也許正因為如此,才會有悲劇,待到一天,當他們成熟了,累積了更多的智慧,回顧以往的歲月時,或許會有覺醒。

去愛,本來就是一件百般艱難的事。愛裡有天堂,愛裡也有地獄。愛裡有榮美,愛裡也有痛楚。我是個害怕離別的人,卻無可奈何地要面對離別。我不是夏娃,卻相信自己被逐出了伊甸園,總是在尋覓我的天堂。

天堂何處?也許正如韓坡所想的,那不過是一種天生的醉夢。

從前,每完一部小說,我會問自己:“我是哪一個角色?”也許每個都有一點吧。這一次,我不是任何一個角色,我只是個讀者,帶著同情的目光去看這場青春的祭祀。

小說裡那枚10法郎的銅板,到底是揭示命運還是宿命,便要留待韓坡自己去發掘了。

二oo二年七月十日

於香港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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